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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人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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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试读


青梅笑着说:“以前送东西来都要扣一点,最好也要扣两成。现在都足额送来,还有额外多加的。咱院子人少,本来就用不完。”

是啊,这就叫水涨船高,鸡犬升天。

好像原话不是这么说的?不管那么多,反正意思一样就行了。

青梅为什么想多点灯?这个青荷知道。当时萦香阁一共住进了三个人,除了自家主子和刘才人,还有一位姓王的才人。住进来没有多久,她就一病不起了。她没了之后,刘才人可能是觉得这个地方晦气,想办法搬走了。

当时那位王才人就住在对面,从她没了,伺候她的宫人也走了之后,那屋一直挂着锁。青梅胆子小,白天还好,晚上就总是怕看那屋门,哪怕尿急也会憋住,可不敢半夜里开门出门。

青荷不像她这么胆怯。这宫里头哪年不死人?哪个宫院没死过人?要真这么胆小,日子还怎么过?

两人洗漱好躺下来,吹熄了床头的灯盏。今天月亮好,照的窗户上白光光的。

青梅凑近了一点儿,小声问:“主子应该已经把香囊送给皇上了吧?不知道皇上看不看得中。要我说,香囊上绣个花啊鸟啊的多好,咱主子就绣了那么个东西,这合适吗?”

青荷躺的端端正正的,两手交叠放在小腹。青梅可佩服她了。醒着的时候讲规矩不算厉害,青荷姐连睡着了都不忘了守规矩,这就厉害了。

青荷闭着眼睛说:“我猜皇上会喜欢。”

青梅对她的话从来都是无条件的全部相信接受。既然青荷姐这么说,那皇上肯定会喜欢。

青梅并不明白。

其实做的水平好不好,绣的图案美不美,这都不是关键。重要的是,皇上喜欢不喜欢主子这个人。要是喜欢,那主子就算是送块破布皇上也会夸是别出心裁。要是不喜欢这个人,那送什么都不管用。

“这几天老有人在咱们门前屋后晃悠,”青梅打了个呵欠,声音里带着浓浓睡意:“也不知道她们在瞎晃什么,难道还指望着能在咱们门前见着皇上不成?”

那些人在主子面前一味讨好,一个个都好象跟主子是失散多年的亲姐妹似的。

其实她们这样为了什么?不就指望主子能在皇上面前提一提她们吗?

可主子凭什么要被她们这么利用呢?为什么要提携她们来分自己的宠?这不是把人当傻子吗?

主子现在正得宠,才被那些人盯住不放。

可是这样的荣宠,始终像是镜中花,水中月,太虚浮不实了。

要是有个孩子,那就不同了。哪怕以后圣眷不在了,有个孩子可以依靠,也好在这宫里熬过下半辈子。

长宁殿中,谢宁靠着床柱,以手为梳,将头发理顺,分做三股辫了起来。

刚才她的头发弄的十分凌乱,要真是这样过一夜,明天不知得花多少功夫才能打理顺当。

皇上看着她将一头乌黑的青丝辫了起来,玉葱似的手指衬着乌黑的头发,黑的显的更黑,而白的显的更白。

“朕来试试。”

谢宁回头看他,微笑着向后挪了挪,把头发交到他手里。

梳辫子比画眉总是要容易些,皇上也看她辫了一大半了,稍一琢磨,就顺利的上了手,替她把剩下的半截辫完了。

辫是辫上了,就是两人手劲儿不一样,这根辫子上松下紧,很明显能看得出从中间就风格大变。


她招了一下手,胡猴赶紧凑了过来:“青荷姐姐有什么吩咐?”

青荷打量他一眼,这人从头到脚都比一般人瘦,简直像放在门缝里挤过又拿出来的一样。

“你去膳房一趟,跟黄公公说,熬点绿豆汤来。”

胡猴利索的答应了一声。

青荷看他去了,转身进了屋。

谢宁大概是觉得领子勒的有些紧,自己扯的有些凌乱松散。发髻也揉搓的变了形。

青荷赶紧过去替她整理,把头上的首饰摘了,再把她外面的衣裳褪下,又抱过一床薄夹被替她盖上。

主子这是喝了多少酒?刚才看她不但脸,就连脖子都红了,就像搽多了胭脂一样。

青梅端了蜂蜜水进来,青荷接来,哄着谢宁抬起头喝了两口。

青梅有点着急:“主子怎么喝醉了?要是回头传旨要去伴驾可怎么办?”

青荷有些无奈的看了她一眼:“放心吧,今天不会的。”

青梅不明白:“为什么?”

“今日是淑妃娘娘生辰,皇上应该会去延宁宫。”

“可上次陈婕妤生辰,皇上那天晚上也没有召幸啊。”

“陈婕妤是陈婕妤,淑妃娘娘可不一样。”

就算不看着淑妃的面子,也要看淑妃父亲、兄长的面子。就算他们的面子都不看,也要看玉瑶公主的面子。

皇上儿女少,玉瑶公主很得宠。就算只看在女儿的面上,皇上也会对淑妃娘娘宽容有加。

胡猴把绿豆汤提回来了,可主子也已经睡熟了,这汤没能派上用场。这汤总不能再原样提回去,就由几个人分了。

青荷坐在回廊拐角的地方叫胡猴过来问话:“绿豆汤是谁做的?”

“是黄公公命他徒弟给煮的。因为我在一旁立等,黄公公还想了个妙招能让汤快些煮好。”

“什么妙招?”

胡猴小声说:“这可是黄公公的绝招,我也是站在门口看见一眼,黄公公在锅盖上压了块石头,还用湿布把锅边的缝都堵上了。”

“这也算是绝招?”

“一般人肯定不知道。我猜啊,这汤一滚开了不就冒热气嘛,热气要是都冒跑了,汤就熟的慢。黄公公这么干,又压紧了锅盖,还堵住了跑气的缝子,这么一来汤肯定就会快些烧好。”

听他这么说,青荷也觉得确实有道理。黄公公管着后苑这一片的膳食,没点绝招肯定不会在这个位置上坐的这么牢稳。

“既然是人家的不传之秘,你看见了就放肚子里,可别到处去说。”

胡儿连忙应着:“姐姐放心,我明白着呢,一定管得住嘴,不该说的话绝不多说半个字。”

“你是头次去膳房传话办差事,他们没说你什么吧?”

胡猴忙说:“没有没有,膳房的人对我都特别客气,我还预备了一点儿钱想递过去,他们非不要,还请我吃点心。”

这是应该的。青荷打发胡猴去跑腿,他虽然只是个小太监,却是萦香阁出去的人,膳房的人很有眼色,肯定不会慢待他。

“咱们当奴婢的有什么脸面?脸面都是主子给的。因为咱们主子得势,咱们出去才有脸。可你也要当心,在外头绝不能以势压人,借着主子的名头招摇,给主子惹祸。真有那样的事,你自己也知道后果。”

胡猴连忙保证,就差指天发誓赌咒了。

青荷的话非常不客气,但胡猴心中毫无不悦,只有一片火热。

青荷姐姐这是要提拔他,要用他,才会耐着性子敲打他。


狮子头好吃,糖醋里脊肉也好吃,当然除了她点的菜,膳房还又给加了两个菜和一个汤,才人的份例按说确实是四个菜,但是不得宠的才人能吃上两个菜就不错了,以前谢宁每顿也就是两个菜,不过她饭量小,两个菜也是吃不完的。现在膳房当然不敢怠慢她,更不要说皇上还在萦香阁用过膳呢!苛扣谁也不能扣她的。

想也知道,谢宁一个人怎么可能把四菜一汤一大钵饭都吃完,就算青荷和青梅两个帮着吃也吃不了,院子里其他人也能跟着一块儿享受一下才人的份例菜了。

谢宁以前觉得让她们吃自己吃剩的不好意思,但既然别的地方也是这样,她改变不了这现实,就尽量与人方便。吃菜的时候,她都是另用一双筷子夹出来再用自己的筷子吃,而且只吃一边,不会把整盘菜都拨乱。

青荷她们把端出来的菜拨了分在碗里,她和青梅两个先吃,其他的院子里的另外两个粗使宫女和太监也能跟着沾光。

“膳房的人还真是会看人下菜碟,以前就不……”青梅话说到一半,就看见青荷在瞪她,后面半句也不敢说了。

“你要是再这么没心没肺的,我就去跟才人说,把你退回去,不能留你在才人身边伺候。”青荷绝不是跟她开玩笑。两个人虽然是一起分到谢宁这里的宫女,但是青荷要大青梅两岁,稳重又能干,来了不到一个月她就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管着了,青梅性格有些冒失,别人不吩咐她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天生就是个打下手的命。

要真是这样青荷也不介意她,可是才人眼看着要得宠了,以后遇到的人和事会越来越多,青梅这样说话不走心,不定什么时候就给才人招下大祸来,青荷绝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你说别人看人下菜碟?你倒是先看看你自己。以前你有这样的菜吃吗?那时候你敢抱怨一声吗?现在才人得了势你也觉得自己可以抖威风了是吧?你要这么眼皮子浅,一张嘴只会四处得罪人,才人现在有的是人想巴结上来伺候,不少你一个。”

青荷声音不大,说话也不快,可是话里的意思没有半分玩笑。青梅一下子就慌了,赶紧离了凳子就在青荷脚边跪下了:“姐姐,姐姐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你可千万别跟才人说赶我走。”

被撵出去就没活路了,只能去干最粗重的活计任人作践。才人待人又好她现在的活计又轻省,她就是死也不愿意出萦香阁的门。

青荷不为所动,把碗筷一推站起身来:“你不是三五岁的孩子了,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你还记不记得前年冬天那个死在井台边的宫女?”

青梅僵硬的点头:“记得。”

“她犯了什么错?”

“她多话……”青梅打起哆嗦来了。

说起那件事,真是挺吓人的,当时青梅看见了,后来几个月都会做噩梦。那个宫女就是说话冒失得罪了人,身上被泼了冷水,还让她在井边洗衣,等到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全身硬梆梆的,跟井台冻在一起了,拿凿子锤子把冰凿开,尸身才能抬走。

“你要是改不了这个毛病,不说你自己有什么下场,还会连累才人一起跟着遭殃。我话就说这一次,你待在这儿好好想想吧。再有下一次,我也不和你多说一个字,你就直接出去。”

青荷是真没有再说,直接出门了,还有不少活儿要做呢。至于青梅,两人这两年多来也处出来点情分,她才三番五次的提醒她,可这真是最后一次了。青梅如果还改不了她的毛病,青荷也不会再念旧情。

各人的路都在各人脚底下,别人顶多能替你指个方向,走不走是你自己的事。

皇上赏的料子齐尚宫把活儿揽过去了,亲自领着一班绣娘赶工赶出来,又亲自领了人送来。

虽然是赶工,但质量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折扣。

人家这么给捧场,谢宁当然不能给泼凉水,命青荷拿了装有银锞子的荷包来赠与齐尚宫,还当场拿起新衣里头的一件披帛搭在肩膀上,赞齐尚宫和针线局的手艺好。

宫里头的事儿嘛,讲究的就是个有来有往。齐尚宫这样上赶着示好,谢宁当然不能让人家一番好意落了空。

别的好处她给不起,几句好话总是没问题。论起品阶来,齐尚宫的品阶比她一个小小才人品阶还高,俸禄还多呢。论起实权,齐尚宫是后苑里头几位实权尚宫之一,头一名即使算不上,也铁定能排个前三。

齐尚宫带来的宫女将新衣裙衫用木架子撑起来,展示给谢宁看。

这些衣裳里头还有一套是骑装,样式是弧形的胡服。翻领窄袖袍,素绫束口裤,配着皮面儿软底靴和锦绣雉羽帽。

齐尚宫指着那套骑装说笑着说:“这会儿天气热,说不得入秋的时候才能穿上身了。”

谢宁说:“我还没穿过这样的衣裳,不知道穿上好看不好看。”

“一定好看。才人身形窈窕,腰纤颈长,穿这个比旁人合适。”

这么又看衣裳又客套的,热热闹闹折腾了好一会儿才走。

出了萦香阁的门,齐尚宫后头一个梳弯月刘海的年轻宫人就往前快走两步,凑近了小声问齐尚宫:“姑姑今天为何要亲自过来送衣裳?让我们跑一趟也就是了。”

齐尚宫微微一笑:“想不明白?”

问话的宫人连连点头。

“想不明白就接着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说了。”

而萦香阁里头,青荷青梅两个忙活开了,把这些缤纷悦目的新衣裳整理好了收进柜子里头。

这就涉及到了一个新问题。谢宁屋子里的衣柜可没有这么大的地方来盛放,当季的衣裳,前些日子送来的那些已经把柜子塞满了,今天送来的这些实在是塞不进去了。

“才人,要不把旧衣裳理一理,先放到厢房里去,腾出地方好把这些新衣裳装起来?”

谢宁想了想:“我记得有一条裙子洗褪色了,还有那件绣长寿花的勾破了边,把这几件腾出来,其他的先不用动。”

青荷有点为难,看看那些让人一见就挪不开眼的新衣裳:“才人,那也腾不出多大地方来,这些还是放不下啊。”

“挑两件就行,其他的可以先放到厢房去。”谢宁指了两件,一件是水色的长曳裙,一件是象色的双雀衫。

青荷把嘴边的话咽回去,就按谢宁说的,将那两件新衣挑出来,其他的就搁到厢房去。

青梅实在不明白,满肚子的纳闷。不过她被青荷告诫过之后,比以前谨慎的多了,轻易不开口说话。

青荷就是那么教她的。不会说话那就少说话,省得祸从口出。青梅呢,听是听进去了,就怕自己记不牢靠,所以总是把牙咬的紧紧的,想说的话全都硬生生的憋着。

两人把新衣收拾好,青荷看了她一眼,见青梅咬着牙瞪大眼,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笑着摇头:“你看看你这样子,有什么话想问你就现在问吧。”

青梅小心翼翼的问:“真的?”

“真的,不骗你。”

青梅指指那些新衣:“才人怎么不要这些新的啊?这些比上次送来的那些还好看,样式又新颖,质料又名贵。新衣都是一季一季的,搁过了季放到下一年,那衣裳就搁旧了啊,再穿也不好看了。”

青荷点点头:“刚才我也有点不明白。常听人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这有了新的谁还总穿旧的?可是才人这样做,肯定有她的打算。我猜,才人是不愿意让人在背后指点,说她乍然得宠就轻狂张扬吧。”

青梅想了想,自家才人确实不是性子张扬骄纵的人。

“怪可惜的。”

这些可都是新衣裳、好衣裳啊。

青荷没有再训她眼皮子浅之类的话。

她也觉得可惜。送来的新衣里头有一条石榴红的散花裙,这样正的石榴红可不一般,听说中原的染料染不出来的,应该是番邦来的一种花才能染得出这样鲜艳明丽的红色。这么一条裙子要是折成钱,够外面普通人家吃用一年的吧?就这么放在箱子里头搁置,真可惜啊。

但是同才人将来的前程相比,这些衣裳又算不了什么了。

青荷说的话,有一部分对了,不过还是没有完全猜中谢宁的想法。

谢宁可不想穿的那么扎眼,尤其是那条红裙子。在这宫里头她还真就没见过几回有人穿这样的红色。真把那裙子穿出去,那得多招人嫉恨啊。再说她觉得穿旧衣更舒坦自在。

“才人,望云阁送了一张请柬来。”

“望云阁?”

青荷把请柬递过来。

不但谢宁纳闷,就连她也挺诧异的。

望云阁住的是梁美人。

谢宁去过一次望云阁,那还是刚入宫不久的时候,梁美人的品阶变成了美人之后,曾经请她们这些一起入宫的人去望云阁小聚。说是相聚,其实也就是为了夸耀自己的荣宠。

记得当时谢宁夹在众人中很不起眼,而梁美人被众星捧月一样围簇在中间,一起进宫的同伴们好话说了不计其数。就是这风光来的快去的也快,那次聚会后没有几天李才人就得幸,并晋位昭容。

而梁美人就这么渐渐的被人忘记了。

这时候再接到望云阁的帖子,谢宁觉得很意外。

“我看梁美人应该不会平白无故的给您下贴子。才人,上头写的什么?”

谢宁把请柬打开来看了一眼:“邀我明天去望云阁赏茶花。”

这理由谢宁和青荷都不会相信的。

平时又没有什么交情,也没听说梁美人对莳花弄草有偏好,早不请晚不请,这个时候请人,哪里是为了赏花啊。

“才人您去吗?”青荷是满心眼里不乐意。

梁美人是什么心思,简直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呢。她失宠已久,望云阁门庭冷落,当初得封美人时的风光早就被人遗忘了。哪怕她的品阶比谢宁要高,可是在宫里头得宠才能得到一切,失宠也就会失去一切。谢宁现在正是春风得意的好时候,而梁美人就像已经烧过的木头,火熄灰冷,无人问津。

宴无好宴,会无好会。梁美人请她去能为了什么?看她现在的的情形嫉恨不忿?还是像刘才人白美人她们那样,求她提携帮忙?

谢宁想了想:“她是美人我是才人,都正式的下了贴子,去还是要去的。”

青荷想一想也是。梁美人是失宠已久了,但是怎么说她的品阶也要高啊。

“也不知道明天望云阁是不是还请了别人?要不奴婢去打听一下。”

“好,你去吧。”

青荷现在和过去可不一样。过去才人默默无闻,她这个宫女就更没人理会了。但是才人一得宠,水涨船高,她的面子也跟着涨起来了。一出了萦香阁的门,好些人赶着姐姐前姐姐后的巴结她。不用她问,就有人主动的把一些消息告诉她了。

梁美人当然不止请了谢宁一个,据说望云阁的宫女今天跑了好几处地方送贴子,请的客人都是同一批进宫的那些人,其中包括了从萦香阁搬走的刘才人,冯才人,孙采女,还有李昭容。

李昭容可是当时那批进宫的人里头,现在品阶最高的一个了。她在晋位之后就迁出了后苑,现在是住在西苑靠北边的昭庆宫偏殿,和住在后苑里这些默默无闻的低品阶不入流的昔日同伴早就拉开了距离。

谢宁有好长时间都没有见过李昭容了。记得采选初入宫时,她们这些人都被暂时安置在靠近掖庭的长溪院,和普通宫女一样,好几个人住在一间屋子里头,那会儿李昭容和谢宁就住在同一间屋,不能说情谊深厚,可也是有几分交情的。

但这种交情很单薄,风一吹就散了。离开长溪院各自有了居处之后,来往就渐渐少了。李昭容得宠并晋位之后,就完全没了往来。

谢宁的性子就是这样。能相处就相处,道路不相同渐行渐远了,她也不强求。

“请是请了,人家未必会赏光。”青荷把谢宁明天要穿的衣裳找了出来细细检查了一番,发现袖腑处有一点皱褶,赶紧让青梅取了烫斗来熨烫平整。

别看都是一些细节,可是千万马虎不得。

这样的场合,自家才人是新贵,穿的应该更漂亮华贵一些。但是才人自己已经把衣裳挑好了,青荷也就不多说什么。

谢宁一早起来认真的梳妆,上了一点胭脂,这样不管到时候气氛怎么样,总之人看起来是好气色。青荷打开首饰盒子让她挑选,谢宁选了一支双鱼垂珠步摇,想了想又放下了,另挑了一朵珠花。

这珠花也不错,做工精致,就是用料有限,上面的水玉、玛瑙成色都一般般,但是拼成一朵花型之后看起来十分协调雅致,花托、细叶和曲藤都做的非常精美。青荷替她簪好之后,谢宁自己又调整了一下。

这么看起来挺好的,肯定不奢华,但也不失体面。

换上出门的衣裳,青荷服侍谢宁出了萦香阁,去望云阁赴会。


周禀辰来去匆匆,通知之后就离开了萦香阁。青荷和青梅两个转过身来,一起向谢宁跪下道喜。

“恭贺才人,”青荷比这个当事人激动多了,眼里泪光点点的:“您这终于是熬出头了!”

谢宁自己还是觉得特别不真实。

“起来吧。”

青荷和青梅站起身之后也茫然了。又高兴又茫然。高兴的是自家才人终于得蒙圣宠了!宫里又要选进新人的事情她们当然也知道,才人本来处境就已经这般,再进了新人,那更无出头之日。

虽然不知道皇上怎么想起了才人,可是周公公又不会骗她们!一定是刚才在御园中皇上看上了才人的缘故。

刚才从御园中回来之后,青荷心里还在幻想着,说不定借着刚才那一瞥,才人就能鲤鱼翻身,被皇上看中呢?虽然她也知道这希望十分渺茫,可万万没想到周公公就那么来了,带来了天大的好消息。

一定得给才人好好准备!

两人高兴完了就开始手足无措。

该如何准备呢?

她们从来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啊!要给才人穿什么样的衣裳梳什么样的头?还要准备些什么东西?她们进宫的时候都学过规矩,该怎么行礼,怎么服侍主子,可是关于侍寝,两人一点儿都不懂。

谢宁这会儿比她俩还困惑。

周禀辰当然不可能拿这种事开玩笑,她一个小小的才人也不值当的后苑的副总管来开她的玩笑。

可皇帝,怎么突然间看上了她?

不可能啊。

要看上,早在她进宫的时候就该看上了啊。当时都没看上,怎么隔了两年多,突然间就又对她感兴趣了?

就因为在御花园里那么惊鸿一瞥吗?

她今天就没怎么打扮,就描了一下眉毛,脂粉都没有涂……就算她浓妆艳抹了一番,皇上来的时候远远的她就跪了,皇上也看不清她的长相啊?

青荷她们的困扰很快就解决了,周公公刚才走时就说,会有人来替谢才人做准备,他说的没错。

谢宁吃了一顿没滋没味的午饭之后,有一位罗尚宫领着四名宫人来了,她们一来就把青荷和青梅的差事给顶了,传热水,服侍谢才人入浴,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洗的不仔细的。这种翻来覆去的洗浴让谢宁有一种错觉,她总觉得,罗尚宫说不定不是尚寝监的人,而是御膳监管事儿的,这是要把她洗剥干净炖熟了给皇上送去吧?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泡皱了的时候,罗尚宫终于来一句“好了”。

谢天谢地她终于可以从桶里出来了。

出来之后罗尚宫给她选了一件衣裳,谢才人新做的衣裳有限,罗尚宫也十分明白,并没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结,直接挑了一件成色尚新的浅蓝底绣莲叶莲花的宫装,下面配的是一条雪白的水波裙。挑好衣裳再化妆,这件事就不用宫女来了,罗尚宫亲自动手,用的也是她带来的匣子里的脂粉。

那一个个精致的小匣子不但青荷青梅这样的宫女没见过,连谢宁都是头一次看见。

盒子外表就已经这般精致,打开之后里面盛的胭脂、水粉、眉黛、香脂等物更是让她大开眼界。

谢宁乖乖坐着不动,任凭罗尚宫摆弄。

罗尚宫在她脸上涂涂抹抹的,最后替她梳好了发髻,簪上一朵新鲜的从御园中撷下的芍药花,这才退后几步,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

“才人天生丽质,必会得蒙圣宠的。”

谢宁觉得脸都僵了,又怕弄乱头发,只能微微点头向罗尚宫道谢:“多谢尚宫吉言。”

罗尚宫示意宫女把铜镜捧了过来。微微转过头向镜子里看去。

屋里比屋外要暗一些,谢宁从刚才就一直坐在窗前,从窗子透入的光照在她的身上,铜镜中映出来谢宁的样子,就象她全身都笼罩在一层珍珠似的光晕里,面目五官都看不太清楚了,但是有一件事是毋庸置疑的。

那就是美。

镜中的她就算看不太清楚,依旧让人一看心中就觉得,啊,真是美丽。

罗尚宫自己也对成果十分满意。

她来之前周公公也派人去传过话,请她多费些心。其实就算没有周公公这一层关照,她也不会怠慢这位谢才人。

之前在御园发生事情早已经不胫而走,这会儿怕是大半个后宫都传遍了。皇上在御园的人丛中一眼就看到了谢才人,还没到午时,皇上身边的总领太监白公公即命人传旨,皇上今晚要召谢才人伴驾。

这样的情形下,借罗尚宫十个胆子也不敢怠慢这件差事啊。

她从刚才起就在打量谢才人。

当然谢才人容貌很不错,要是生的不好,上次就不会应选入宫了。近千名待选的姑娘之中,最后入选的只有那么寥寥数十人,有瑕疵的,不出众的绝不可能一路过关斩将最后留在宫中。

但是宫里最不缺美人。

不说这些一批批入宫的美人,就算是宫人那也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随便拉一个出来也能称得上五官端正,颇有几分动人之处。

这位谢才人,究竟凭什么引得皇上注目呢?

罗尚宫想不出来,她只能把这归结于眼缘。

有时候人想吃甜,有时候想吃酸,还有时候想吃辣的呢,这都没准儿。

这会儿她殷勤周到一些,将来这谢才人要是真有大福气大运气,她说不定也能跟着沾上光。就算她这次之后就被皇上忘记了,自己也没有什么损失。

罗尚宫一边动手打扮,一边跟她一条一条的细说侍寝时的注意事项,谢宁听的直发囧。

什么不得多言,不得妄动,不得损伤龙体,要柔婉,要令皇上欢悦……

大概是觉得自己说的有点多,怕反而不知道到时候该如何表现,罗尚宫就补充了一句:“才人记住一点就行了,要顺从皇上,听皇上的吩咐。”

等一切收拾停当,谢宁愕然发现一下午的时间竟然就这么不知不觉的过去了,天色已近黄昏,来接她的小轿也已经停在萦香阁门前了。

四名内侍抬着小轿,前面还有宫人引路。罗尚宫送她上了轿子,她的使命也就此完成了。谢宁转头看看,青荷和青梅两个是不能跟着来伺候的。

她心里一阵慌。

等轿子离开萦香阁了,谢宁才想起来,她连块手帕都没有带。如果等下紧张的出了汗该怎么办?用袖子擦?好像不雅啊。如果不擦,汗冲花了脸上的脂粉,那就更不雅了。

好想去解手怎么办?

皇帝对她来说完完全全是个陌生人啊,两人见面了她该说什么?要服侍皇帝宽衣解带吗?还是自己乖乖躺平等着被睡?

要是她在龙床上不小心放了屁……会不会被视为大逆不道,被拖出去打死?

一时间什么打入冷宫啦,乱棍杖毙啦之类乱纷纷全涌进脑子里头,谢宁就这么一路胡思乱想的过了一路,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小轿抬到了什么地方。

轿子停下来着了地,宫人客气的过来扶她下轿。

谢宁抬起头来,看见了匾额上“长宁殿”三个大字。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长宁殿啊。

虽然没吃过猪肉,可是却见过猪走的。

这是皇帝的寝宫啊。

以前刘才人还没从萦香阁搬走的时候,她话里就常常提到长宁殿。在她的口中和心中,长宁殿就是她梦寐以求日夜向往的地方。

谢宁虽然说不向往,可是听她说的时候也很好奇,不知道长宁殿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殿阁是不是很高?宫室是不是很美?

这会儿她真到了长宁殿了,可是哪还有闲情去观察宫室什么样啊。

宫人领着她进了内殿之后,说:“请才人在此恭候圣驾”,她就躬身退下了,坐在一张红木圆凳上,一动也不敢乱动。

过不多时就听到外面脚步声响,谢宁急忙站起身行礼。

皇帝脚步很快从她身边走过,淡淡的说了句:“平身吧。”

谢宁紧张的大气都不敢喘,眼睛只盯着眼前脚边地毯上的花纹。

“不用拘束。”皇帝在内侍的服侍下脱了外袍,唤她:“近前来。”

谢宁走过去的时候差点同手同脚!

她在一旁白公公的示意下,接手了替皇上继续宽衣的活。

皇帝声音听起来并不算严厉,当然也没有太多温和,替他接着宽衣的时候,皇帝淡淡的问:“用过晚膳没有?”

谢宁低声说:“回皇上,还没有用过。”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听出来了,这声音紧张的都有点变调了,而且声音特低,跟小老鼠哼唧似的。

皇帝随意的吩咐了一声:“传膳吧,朕也没吃呢。”

白公公应了一声命人传膳。


近水的地方可以听见蛙鸣。夏日的傍晚,天气闷的人都有点喘不过气来,蛙鸣声远远近近的响成一片。

心情不一样,听着这蛙鸣声感觉也是完全不一样的。刚进宫的时候住在掖庭宫那里,附近也有水池,一到黄昏时就能听见蛙鸣。那时候她心中凄惶难安,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身外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越听着蛙鸣心里越是发慌。

那会儿特别怕天黑。白天还好,院子里人来人往,有人说说话。可是一到晚上,她就怕的不敢吹熄灯,总觉得外头是一个完全陌生而危险的世界。

“在想什么?”

谢宁本能的回避了蛙鸣这个话题,只说:“要下雨了。”

像是为了衬托这句话,闷雷声从湖面上滚过,酝酿了一整个下午的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从第一声雷声响起,蛙鸣声就像约好一样,一时间全部静止。

皇上将她揽在身畔,轻声问:“你身上熏了什么香?”

谢宁摇头:“没有,臣妾不爱熏香。”

尤其是这样炎热的夏天,她不耐烦闻到各种繁杂不同的香气。不管是哪一种香,总是经过了各种工序才制出来的,蒸、炒、炙、炮、烘。其他季节还好,夏天里头人本来就烦躁,不管什么香都能闻出一股烟火腾腾的杀气来。

她说:“这湖水、雨水味,闻着就让人觉得心里凉快,清静。”

还有荷叶荷花的香,亭子里已经上百年的木料散发出来的那种岁月沉淀下来的气息。

雨渐渐下的大了,雷声隆隆,电光在云层间翻腾乍现。皇上很有闲情逸趣,陪着她站在窗口边看。电光的颜色各不相同,青白的,紫蓝的,一道道电光就像一道一道天幕的裂痕。

“这雨只要下足一个时辰,湖水就会涨起来,漫过九曲桥。”皇上指横贯湖面的长桥,微笑着说:“朕还年幼的时候,有一回贪玩,怕误了读书的时辰,就想穿过这桥抄个近路。到这儿才看见水把桥漫过了,高过了桥面快一尺高。”

谢宁能想象到那情形。

曲桥桥面低,外头的湖水眼看着就将将要涨起来了。

“那皇上当时怎么办呢?”

皇上笑了:“再绕路是来不及了,一定会被太傅抓着正着。朕就把鞋袜除了,裤子卷起来,这么从桥上跑过去了。”

谢宁好险没笑出声来,赶紧低下头,就是这样还是有些忍不住。

想想皇上当时是个什么模样吧,光着脚卷着裤腿,像大马猴儿似的在桥上淌水快跑。

“不打紧,想笑就笑吧,朕现在想起来也想笑。”他说:“过了桥之后把脚胡乱一擦,套上鞋袜又是一通快走,还真赶上了,和太傅前后脚进的门。”

谢宁不知道如何评价皇上这段往事,只能含糊的说:“晚膳送来了。”

晚膳被护的严严实实一点雨都没淋着,但是送膳的太监们身上都淋湿了大半。

她点名的要冬瓜汤盛在一口紫铜的汤锅里,清澄澄的汤,揭开盖那股扑鼻的冬瓜香在亭子里弥漫开来。

侍膳的太监机灵的先替皇上盛汤,然后才轮到她。

汤鲜美无比,冬瓜清甜,贝肉极鲜,还有咸香的火腿,这一味汤入口真是让人快活的神仙都不想做了。

油焖笋吃着也爽口,脆脆的,咬起来有点咯吱咯吱的响,每嚼一口都倍儿有成就感。

皇上跟前的菜色更丰富,可是人往往都觉得别人碗里的饭更香,这道油焖笋谢宁没吃着几口,本来一碟也不大,倒都进了皇上的肚子。冬瓜汤也是一样,谢宁舀了几勺汤泡着饭吃,皇上从来没见过这种吃法。不是说这特没规矩,而是不管他赐膳给臣子,还是和后宫的女子一起用膳,从来没有人就把吃当成吃,认真的吃扎实的吃,那都是做样子,虚的。

他也跟着她学,把汤舀进饭里拌了拌,一碗饭没几口就全下肚了。

“臣妾以前在家的时候习惯这么吃。”吃饱了之后,谢宁有点不好意思的解释:“吃着香。”

“是挺香的。”皇上问她:“进宫以后就不这么吃了吗?”

“也这么吃过几回,就是身边的宫女看不得,总劝着拦着的,说这么吃太添膘了,回头吃肥了小肚子,穿衣裳该不好看了。”

皇上实在是无言以对。

谢才人坦白的叫他觉得不管说什么话都不太合适。

旁人在他面前,总是拼命的表现,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力争完美,叫人无懈可击。

谢才人是不懂,还是不会呢?

皇上心里有数。

她懂,她也会,但是她不愿意那么做。像牵线木偶一样,像其他人一样。

她让他觉得新奇,因为她这份儿坦荡。

甚至两个人的口味都很接近,她点的菜倒是几回都成全了他。做为皇帝,他当然不能表露出自己贪重口腹之欲,身旁的人也不敢擅自做主。几次和她一起用膳,却都吃的合心合口。

外头雨下的更紧了,谢宁望着无边雨幕,肚子填饱了,思绪却飞远了。

不知道等下该怎么回去呢?安溪亭显然不是个能过夜的地方,可是这么大的雨,撑伞也没有用。

但愿雨早些停吧。

用过晚膳雨也没有停,皇上似乎也不急着走,还笑着问她要不要听曲解闷。

“前几天教坊司又排演了新曲,琵琶和笛子都不错。”

谢宁有些纳闷的问:“雨天也能听曲吗?臣妾听人说,雨天里头不管是弦索还是箫管都泛潮发涩,还会走音呢。”

“这个不用多虑。”

谢宁也很听话,既然皇上说不用多虑,那她就真的不去多虑了。

乐师冒雨前来,抱着琵琶的乐伎穿着一身大红软绸的衣裳,在雨夜里看来凭生出满眼凄艳。吹笛的乐手是个瘦高个儿,跟在她的身后。

谢宁坐在皇上身旁,听乐伎调了几下弦索,铮铮的清响像是清晨花叶上滴落的露水,音色干净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