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石越朱翊钧的小说如履薄冰小说阅读》,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景运门外,校场。午后本就是学习御射的时候,只不过今日将海瑞一并带了过来。大片空地上,京卫武学的子弟们,正卖力地表演着,以期能像之前的几名幸运儿一样,入了圣上法眼,一步登天。马术、打拳、拉满大弓,形形色色的自我表现,不一而足。见皇帝来了,这些子弟们纷纷行礼。朱翊钧面色和蔼地让他们继续,自己则跟海瑞在景云门前站立着。他唤过一名太监到近前,吩咐道:“去,把人叫过来。”趁着太监去叫人的空档,朱翊钧跟海瑞解释道:“此前我皇考每每思及徐阶之事,便悔不自已。”“而后更是一再教导朕,但有类似的事,要引以为戒。”“卿此次去两淮厘税,必然比前些年徐阶归田之事,更为激烈。”说到此处,海瑞立刻就明白皇帝要做什么了。他看了一眼校场,有些迟疑:“陛下爱护微臣,...
景运门外,校场。
午后本就是学习御射的时候,只不过今日将海瑞一并带了过来。
大片空地上,京卫武学的子弟们,正卖力地表演着,以期能像之前的几名幸运儿一样,入了圣上法眼,一步登天。
马术、打拳、拉满大弓,形形色色的自我表现,不一而足。
见皇帝来了,这些子弟们纷纷行礼。
朱翊钧面色和蔼地让他们继续,自己则跟海瑞在景云门前站立着。
他唤过一名太监到近前,吩咐道:“去,把人叫过来。”
趁着太监去叫人的空档,朱翊钧跟海瑞解释道:“此前我皇考每每思及徐阶之事,便悔不自已。”
“而后更是一再教导朕,但有类似的事,要引以为戒。”
“卿此次去两淮厘税,必然比前些年徐阶归田之事,更为激烈。”
说到此处,海瑞立刻就明白皇帝要做什么了。
他看了一眼校场,有些迟疑:“陛下爱护微臣,臣铭感五内。不过……会不会有些过了?”
皇帝单独为他组了个三法司。
又划下道来,接过了最难啃的勋贵皇亲,以及四品及以上大员。
还生怕他过刚易折,敦敦嘱咐他不必竟全功,有个四成功果,便是天大的功劳。
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竟然还要给他海瑞配亲卫!?
君父君父,天地良心,海瑞第一次感受到父爱!
朱翊钧却浑然不觉地摇了摇头:“朕虽未亲自去过地方,却也明白什么叫‘民变’,什么叫‘啸聚’。”
“海卿,事情一次没办成,还能有二有三。”
“若是卿折在了两淮,朕可就要痛彻心扉了。”
海瑞默然。
思绪却是已经飘远——这一次,他当真没有退却的余地了。
皇帝说第一没办成,还能再二再三,但海瑞扪心自问,他自己能接受吗?
他看着这位少帝,心中尽是感慨,无以为报啊。
什么两淮大人物,什么南直隶高官,什么皇亲国戚。
他海瑞,如今是领了取经任务,此去西行路上,他决心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二人静立当场,各有思绪。
不多时,太监便领来了数人,纷纷跪地行礼。
海瑞一看几人跪地行礼,立马知道要么是勋贵,要么是武将——文臣不会这般大庭广众动不动就跪拜。
他不着痕迹开始打量眼前几人,暗自猜测几人身份。
好在朱翊钧没有卖关子,他让几人免礼后,开始与海瑞分别介绍。
“这是京营总督顾寰的副将,焦泽。”朱翊钧指着一人。
勋贵武臣没这多瞎讲究,没必要介绍表字,甚至都不一定有。
海瑞看着面前这位虎背熊腰的壮汉,心中忍不住暗赞一声。
“下月,焦泽将调任漕运副总兵,领一营八百精兵,随海卿到两淮赴任。”
这八百人,是顾寰出亲兵,加上抽调京营好手组成的。
虽然只操练了一月余,但基本的样子总算是出来了。
当然,重点是,他四处打秋风,好坏是给这八百人的欠饷银补齐了,还额外发了二两赏银。
据顾承光说,从来没见过兵士操练这般卖力。
等焦泽再度行礼后,朱翊钧又指着另一人,与海瑞介绍道:“这是锦衣卫指挥佥事,顾承光。”
海瑞再度颔首,心下满意。
这位膀大腰圆的锦衣卫,也是一眼能看出,经历过杀场的。
“顾指挥佥事,带二百锦衣卫,作为海卿巡抚两淮的亲卫。”
锦衣卫和丘八不一样。
很多丘八不能做的事,锦衣卫是没什么顾忌的。
顾承光向海瑞见礼。
“这是京卫武学今年魁首,特赐金吾卫,骆思恭,这是平江伯世子,陈胤兆。”
朱翊钧又指着二人,向海瑞分说道。
海瑞略过了前者,看了一眼后者。
笑道:“这位世子,臣前几日刚刚见过。”
朱翊钧一怔。
旋即反应过来,当初他承诺李伟海运,那位国丈李伟便寻上了姻亲平江伯,说要一起做这生意。
而后便各自遣人去港口考察,收购破落的海商商会等等。
恐怕,二人是回京时偶遇。
他摆了摆手略过此事,解释道:“骆思恭武艺不凡,正好护海卿周全。”
又看向骆思恭:“务必要寸步不离。”
骆思恭年不过十七,但能从京卫武学脱颖而出,除了武艺外,智慧也不差。
他行礼道:“臣遵旨!”
朱翊钧又道:“漕运总兵保定侯梁继璠,被弹劾闲住,如今的漕运总兵乃是平江伯,陈王谟。”
梁继璠被劾,是他指使人干的。
没办法,这位保定候,是陈太后家的姻亲,如今要做事,自然要提防一手,换个靠得住的。
海瑞一点就通。
他方才还纳闷,怎么给他指派个细胳膊细腿的世子做亲卫。
感情是用来拿捏这位平江伯的。
作为亲卫,自然要寸步不离,一旦有人图谋不轨,亲卫首当其冲,这位平江伯必然不可能坐视。
海瑞再次惊叹。
这位少帝几乎将有可能出问题的地方,全都照顾到了。
一通调派下来。
光是能亲掌的兵卫,就有一千人。
又借着世子,拿捏了一个漕运总兵,勋贵世伯。
这位平江伯曾出镇两广,躬擐甲胄,而后贼张琏反,也是陈王谟亲自上阵,擒斩三万余,才得以平息。
这类上过沙场的武勋,多少都有些亲兵,哪怕不能全然掌握漕兵,也不差基本盘。
此外圣上还暗示他,那位总督王宗沐,也会全力支持此事——若是搪塞不服,便去找定安伯弹压。
这阵仗,知道的,明白是去查处贪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什么战事。
朱翊钧将几人一一介绍完,又嘱咐了一番,要听从海卿之令,不得骄纵跋扈云云。
才让人退下。
海瑞突然想起什么,好奇道:“陛下这般安排,内阁知晓吗?”
以他的理解。
锦衣卫的事好安排。
但其余应该都不好办才对。
焦泽本是京营副将,如今转漕运总兵,必然要过兵部那一关。
南直隶刑部侍郎王锡爵配合他,看似简单,也必然需要北直隶刑部同意放权。
更别说,陈栋,堂堂大理寺少卿,四品大员,与自己同级,却派去随行两淮,多少有些不合常例。
他是真不知皇帝怎么说服的内阁与六部。
朱翊钧突然转过头,看向海瑞。
神色复杂,带着心疼,又有些自豪道:“海卿,你以为朕内帑那一百万两白银,是白给内阁六部凑的吗?”
六部的事,反倒让内帑出了一百万,不吐点肉出来怎么行?
这钱自然不止是花在这里,但趁机达成以上这些政治共识,再正常不过。
海瑞只思考了一瞬,立马反应过来。
朱翊钧抓住他的手:“值不值得,就看海卿了。”
海瑞无语凝噎,只得再度保证。
君臣二人又谈论了些细节,随后又拉了拉家常。
快到傍晚,朱翊钧才不舍地目送海瑞出宫。
等到海瑞离开。
朱翊钧才叫过来一名中书舍人,吩咐道:“替朕拟旨,给海瑞母亲,加诰命,具体下内阁议论。”
中枢舍人应声而去。
朱翊钧又唤来张宏:“去,赐海瑞例银二十两,再为海瑞选名好生养的侍妾送去。”
“若是海瑞与海母推脱,就说……父母赐,不可辞,切莫辜负皇恩。”
这种纯粹的好人却孤零无后,总归听起来有些凄凉。
他也就随手为之了,至于行不行,只能看造化。
张宏领命而去。
随后又朝李进问道:“给张鲸挑的人如何了?”
李进忙答道:“圣上,已经交到张鲸手上了,都是御马监的精锐。”
朱翊钧点点头:“把他叫过来。”
李进正要应声而去
朱翊钧又叫住了他:“算了,事情太多了,你替朕带话给他。”
李进躬身静候圣帝德音。
朱翊钧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南京守备是张宏以前的职司,朕知道他们在里面有些根底。”
“这次张鲸去任南京守备,不用做什么,给朕弹压住一应蠢动,无诏片甲不得出营。”
“若是带着御马监的精锐去上任,都办不好这点小事,那就干脆在南直隶自刎,别回来丢人了。”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说完了,让李进去传话。
他既然已经给海瑞派了精兵,就不怕单纯的民乱。
反而是内外勾结,鼓噪官兵闹事这一环,不得不防。
所谓南京守备,便是掌节制南京诸卫所,一般由勋贵与宦官同时担任。
张鲸是个狠人,历史上既然能扳倒冯保上位,手腕必然不差,让他去南直隶,就是为了弹压南京诸卫所,防止有变。
防微杜渐,这已经是他能做的极致了,只盼这次海瑞不要让他失望。
李进悄然退了下去。
待所有事吩咐完,朱翊钧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他独自留在校场,又回忆了一番应对,想想还有没有什么疏漏。
确认无误后,才长出了一口气。
最近这些时日,耗费心神的事情太多了。
可惜,还不到能歇息的时候。
想着,便让人伺候穿上木甲,开始练习拳法来。
……
用完晚膳后。
朱翊钧才有暇翻开《论语》跟《礼记》,学习起来。
本是疲惫不已。
但一想到明日经筵,朱翊钧只能强打精神,先把功课做完。
他就这样静静阅览起来。
时而沉思。
时而对提笔对某些地方做个圈注。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才缓缓合上书页。
而后实在有些倦怠,干脆闭上眼睛小憩一会。
迷迷糊糊歇好一会,才伸了个懒腰,坐起来继续用功。
他回了回神,铺开纸张提起笔,斟酌了一下,缓缓写道:“经筵官时行,谓朕曰,人之初,性本善;经筵官四维,谓朕曰,人之初,性本恶。朕茫茫然不知所从。”
“经筵后,朕遍阅典籍,纵览群书,始知有孟子性善论,荀子性恶论,告子无善无恶论。皆诸子亚圣之言,朕愈惑惑然不知所向。”
“幸有朝鲜国为君父分忧,进献先天之人。”
“朕命内廷窥伺月余,记载所行所为,终有定论。”
“其人遇恶不烦,见善不喜,从心所欲,行为无限,心无规矩。”
“及至宦臣教授礼仪,司业传道人伦,其人宛如天地清浊渐分,渐有良心善举,感恩之情。”
“乃得,人性之始,无有善恶,后天所见所遇以决之。”
“遂从告子之论——‘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
“亦有心得,谓之曰:论之争端,非明证无以服人。”
他一气呵成将明日经筵的作业写罢,满意地吹了一口气。
他静静等着墨迹干涸,向侍立在旁的蒋克谦。
随口问道:“李贽什么时候到京城?”
蒋克谦面无表情,一板一眼道:“圣上,李贽一路上四处寻人探讨学问,给各地学院传道解惑,比预计慢上不少,估摸还有两三日。”
朱翊钧皱眉,这家伙是真不给面子,他都这样催促了,还在路上拖拖拉拉。
转念一想也是,孔子在这家伙眼里是狗叫,那自己这个皇帝估计跟狗屎没什么区别。
他又追问道:“郑王家那位世子呢?”
蒋克谦摇摇头:“锦衣卫遣人跟宗人府一块去的,还是推脱不来。”
朱翊钧叹了口气,还是心怀怨怼啊。
当初郑王上奏谏世宗皇帝,结果被动怒的世宗直接除了王爵,降为庶人,禁锢于凤阳。
虽说先帝施恩,给郑王放了,也复了爵位,但这梁子显然没这么容易放下。
当初郑王被囚禁时,这位郑王世子刚十五岁,言说“痛父非罪见系”,而后筑土室于宫门外,席藁独处,直到郑王被开释。
郑王无罪被囚,那么错在谁不言而喻,所以这位郑王世子一直对皇室心怀怨怼,此后好好地府邸不住,跑去筑土室,就是一种无声抗议。
而郑王本人,历史上更是拒领食禄,老死都穿着布衣,吃淡饭青菜。
这就难怪,为什么朱翊钧当初登基,这一家子一份贺表也没有。
如今他再三相邀,却仍是一再推脱,也在情理之中。
换做其他人,朱翊钧也懒得理会,反正是世宗的罪过,他心里也没负担。
问题在于……这位郑王家的世子,他志在必得。
其人唤作朱载堉,后世号称律圣,乃是鼎鼎有名的音乐家,数学家。
用天纵奇才都不足以描述他,这是一个,可以用横跨81档的特大算盘,进行开平方、开立方计算的划时代人物。
此人历史上证明了匀律音阶的音程,可以取为二的十二次方根,精确到小数点后二十五位!
这就是律学中的,十二平均律。
且不说早了欧洲人数十年这种没用的比较,单是这份数学天赋,朱翊钧就不可能放过他。
数学天赋自有数学天赋对应的嗅觉。
此人从勘定历法,到计算北直隶地理位置与地刺偏角,再到精确计算出回归年的长度和水银的比重,战功赫赫。
朱翊钧都不敢想这种人要是搞音乐之余,替他进行数学研究和推广,该是何等美妙的光景。
可如今心怀怨怼也不是个办法。
朱载堉在历史上主动放弃王爵之位,一心专研乐理,这种思想境界,显然不是寻常手段能打动的。
朱翊钧思忖良久,终于打定了主意。
他又铺开一张纸,提起笔缓缓落下,在抬头处写道:“郑王,厚烷我亲、郑王世子,载堉我亲。”
“我尝闻郑王因言削爵,非罪见系,我皇考虽行拨乱反正之事,却难抚亲亲之伤。”
“此乃我皇祖父之过,我愿受之,遥以歉礼与郑王,万望开解族亲,早日释怀。”
“另,闻载堉我亲颇趣乐理,我之近卫克谦,亦有擅长,近来偶有所得,可使等程音律之位,增至十二位。”
“若得闲暇,可赴京城,尽亲亲之谊,探音律之道。”
“盼复。”
朱翊钧写完后,又拿起一旁的私印,盖了下去。
在落款处,留下了“长惟居士”四字。
做完这些,朱翊钧才唤了声蒋克谦。
一脸笃定道:“蒋卿,朕听闻你在音律上有了新的感悟,对吧?”
蒋克谦一怔。
有些摸不着头脑道:“没有啊。”
他的琴书编撰进度缓慢,也并没有新的进展,不知道圣上这话什么意思。
朱翊钧大手一摆:“朕说你有,你就有。”
他将方才这封信,交给蒋克谦,嘱咐道:“你差人,将这封信送到郑王府上。”
“另外,你再附上你的信,就说……”
他如此这般云云,亲口传授机宜
亲自教授了一番蒋克谦怎么做个谜语人,装作高深莫测。
其中一些数学思想他也记不太清,但他好歹是理工科出身,数分和抽象代数还是能记着些,用来当个谜语人,绰绰有余。
大不了给人骗过来之后再一起研究嘛。
改制明朝的税法,财政,必然要改制户部。
可以说,他现在最缺的人才,就是粗通数学的小吏。
他虽然脑子里有一套数学体系,却模模糊糊已经忘得差不多,若是想本土化,必然还需要这些数学家具体施行下去。
蒋克谦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准备之后按照皇帝的交代,将这几句话默写上去。
他拿着信,正要退出去。
朱翊钧又叫住了他,把先前写的善恶论作业交给蒋克谦。
吩咐道:“先去一趟通政司,把这个抄录一份送过去,登上下一期的日月早报。”
“老规矩,还是用大白话。”
“经筵上的前因后果也写进去,最后加一句点评,就说……”
说到这里,朱翊钧顿了顿,斟酌半晌才一字一顿说道:“凡宣称之争,以证明为先。”
早朝劝进后,朱翊钧难得地早退了。
原因无他,今日是慈庆宫清宫的日子。
朱翊钧今夜开始,就会入主乾清宫了。
这些时日,乾清宫早已收拾妥当,停留在乾清宫的大行皇帝梓宫,今日也会挪到别殿。
同样的,慈庆宫的物什也会一一收拢,要么作为圣迹封存起来,要么一并带到乾清宫去。
“这件袄子已经穿不得了,你还带去乾清宫作甚?”李贵妃疑惑地看了眼朱翊钧。
朱翊钧从李贵妃手中拿过那件袄子,在手中摩挲着。
“这件袄子可是娘亲亲手为我缝织,孩儿每每穿在身上,便感觉慈爱温暖,便是穿不得,夜间暖脚也是好的。”
他熟练地拿出母子亲情的杀招,攻略着李贵妃。
李贵妃伸手捏了捏自己儿子的脸,柔声道:“冬日还早,今年娘亲再给你做就是。”
说罢,她还是吩咐宫女将这件袄子封存了起来。
朱翊钧露出笑容:“多谢娘亲。”
李贵妃心中温暖,又不好显在面上,干脆指了指另一堆物件:“这些东西我儿是准备封存起来,还是带到乾清宫?”
朱翊钧顺着看去。
赫然是一堆稚童玩耍之物,什么陀螺,机关之类的。
多是有人授意小太监献上来的,但朱翊钧近来都没正眼瞧过,差点都忘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孩儿心思装满了九州万方,却是再无心玩弄这些物件了。”
李贵妃满意地点了点头,指挥宫人将其一并封存起来。
“走吧,跟娘亲到乾清宫看看。”
说罢,便拉着朱翊钧的手,出了慈庆宫。
刚一出门,就见冯保带人抬着步辇迎了上来:“娘娘,主子爷。”
李贵妃正要说话,朱翊钧就扯了扯李贵妃的手:“娘亲,咱们母子好些日子没一块散心了,不妨步行。”
儿子说这话,做母亲的自然允了,李贵妃看向冯保:“冯大珰,撤了步辇吧,我与我儿散散心。”
冯保忙使眼色,撤了步辇,安排人在前方净道,恭敬地跟在两人身后。
此时方才入夏,天气还不算热。
母子两人都穿着常服,在紫禁城内缓缓而行。
皇城巍峨壮丽,道路疏阔整净,二人讲讲谈谈,偶尔逗得李贵妃捂嘴而笑,享受着难得的天伦之乐。
朱翊钧假做不经意地回头说了句:“冯大伴,你离远些,我跟娘亲说些体己话,不好给你听。”
冯保本是装作空气跟在身后竖起耳朵,突然被点到,怔了一下,却没动作,反而看向李贵妃。
李贵妃正在兴头上,闻言也是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他跟远些。
冯保无奈,只得放缓了脚步。
朱翊钧见他退后,这才放心。
他看向李贵妃,接着方才说道:“孩儿说了这般多了,娘亲有什么烦心事,不妨也跟孩儿说说,孩儿我近日可是跟先生学了不少道理!”
李贵妃好笑地摇摇头:“只要你勤学修德,娘亲哪有什么烦心事,就算有,也是政事,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朱翊钧不服气道:“儿臣怎么就不懂,娘亲是否在为考成法,还有户部不肯把十万两白银入内帑烦心?”
李贵妃意外看了他一眼。
不由带着好奇道:“哦?那就算是,我儿有什么道理要说给娘亲听?”
李贵妃并没有一提起这件让她令旨被封驳的事,就怒上心头,反而饶有兴致看朱翊钧什么看法。
事实上,这几日早就把这事掰扯清楚了。
一来,是先帝屡屡从太仓库、光禄寺库拿银子,又从来不还,公私不分,本就不占理。
二来,还是如今的户部,着实有些捉襟见肘了。
先帝驾崩得突然,无论是陵寝,还是典礼,都是突然增加的一大笔开销,还有正值黄河夏汛期,被工部支走了一批,更别说此前寅支卯粮欠下的军饷,俸禄。
这次高拱出面挡下宫里伸出去的手,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意思,从工部、兵部、礼部、户部几乎获得了大半朝臣的支持或者默认。
李贵妃知晓轻重,也没把这事闹大。
朱翊钧如今有锦衣卫作为耳目,这些事,自然没瞒过他。
他斟酌了一下,找好切入点,缓缓道:“先说这白银的事。”
“娘亲是仁爱长者,必然不会贪恋这十万两,而是怕以此形成常例,让内帑权柄屡被侵蚀,没法交给孩儿一个充盈的内帑,对否?”
不管对不对,先把高帽子戴上,然后把思路带歪——抛开吏部截留银钱的事实不说,要问这怎么充盈内帑,我倒是有点子。
李贵妃想了想,觉得自己哪怕对这银两有点心思,其余也也八九不离,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朱翊钧不露声色道:“若是想充盈内帑……娘亲,孩儿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李贵妃一怔:“两全其美?”
朱翊钧顿了顿,在李贵妃疑惑的眼神中,开口道:“娘亲,孩儿举例与您分说。”
“娘亲可知,宫中去年贡茶用度几何?”
李贵妃虽然身居高位,却不怎么关注这些事,还是仔细回了一下才道:“一万四千斤?”
这是大行皇帝与她闲聊时说起的,贡茶似乎就是以这个数字为限,再不可多。
其中连赏赐,祭祀,户部,南京所用都包含其中。
朱翊钧却摇了摇头:“娘亲,去岁,足足有八万斤。”
李贵妃愕然:“八万斤?宫中如何用得了这么多!?”
朱翊钧叹了口气:“娘亲,太祖洪武年间,茶叶的贡额不过四千余斤,太祖‘以其劳民’,便置茶户五百家,免其劳役,专事生产,也即是所谓官园官焙。”
“但除了这些官园官焙之外,余者各省园户自行生产,再以每斤六分银折征入内库。”
“皇考在时,虽定额一万四千斤,但以光禄司的账目而言,内库用茶实则年年增多,到了去年,一年就已经到了八万斤!”
“这多出来的六万多斤,可是实打实的三万六千两白银!”
朱翊钧朝身后的宫人太监看了一眼。
李贵妃不是愚不可及之人,立刻明白了,这是宫里的人没少从中拿好处。
多损耗的茶叶,一人分润些,就多出来数倍。
她默然片刻才道:“难怪内帑一直缺银子。”
李贵妃没提彻查这事,总不能什么都查吧,万一真查出什么呢?
她能说出我朝官吏以贪污为生,自然不会对太监抱有什么期望。
只是,她没想到数字这么夸张!
宫女太监们拿两成,甚至三成,她都认了,没想到……竟然是自家拿两成!
一个贡茶就有三万六千两的水分,那么金花、钱钞、粟、帛、茶、蜡、颜料呢?
每年入内帑上百万两可都是耗得干干净净!
朱翊钧点了点头:“娘亲,非止如此,这只是暗着来的。”
“还有明着来的,文渊阁中的各类字画,孤本,如今恐怕有一半都换成假货了。”
“胆子大些的,干脆就直接盗走了。”
他余光瞥了一眼冯保。
现代那副典藏在故宫博物馆的珍品《清明上河图》,可还盖着这位冯大珰的私印呢。
上面明目张胆写着“虽隋珠合璧,不足云贵,诚希世之珍欤,宜珍藏之”这等话语,可见猖獗到了什么地步。
李贵妃愈发沉默,这才知道这个家不好当。
朱翊钧趁热打铁:“这样下去,娘亲就算硬压着户部,年年给内帑送银子,也不够下面的人分的,咱们还落了个恶人的名声。”
“娘亲,户部截用内帑财源之事,孩儿稍后再说,只说娘亲欲要充盈内帑,当真是该节流了。”
他语气缓缓,循循善诱。
但李贵妃突然反应过来一事,她疑惑开口问道:“我儿怎么知道这些事。”
她皱紧了眉头:“是谁私下嚼宫里的舌根?”
这些事连她都不知道,怎么自己不晓事的儿子反而门清?
方才提及的廷议争论、茶法,盗书,涉及到户部、光禄寺、内廷方方面面,可不想谁会随口提及的。
难道是高拱……
李贵妃生怕是外臣蛊惑自家儿子,派来做说客。
朱翊钧却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反而是不慌不忙,表情坚定地摇了摇头:“娘亲,《易经》有云,君不密则失臣,孩儿既然为君,受了臣下信任,万不能‘不密’,娘亲所问,请恕孩儿不能答。”
要真学霸王,说上一句“此乃左司马曹无伤之言”,那才是脑子秀逗了。
为上者,就应该能顶事。
李贵妃表情立刻阴沉了下去。
朱翊钧见李贵妃脸色不太好,却丝毫没退缩。
他紧紧拽住李贵妃手,一字一顿言辞恳切道:“母妃,孤,是大明朝新君。”
李贵妃眼神一凝。
自家儿子的反应,完全在她预料之外。
恍惚间,那个带着哭腔认错,怯懦柔弱的儿子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外柔内刚,语气坚定的大明新君。
她此前只是觉得,自家儿子,逐渐变得睿智从容,仁孝颖悟,令她欣慰。
如今却猛然惊觉,内廷的太监,外面那些臣工,见了这副情状的新君,会是什么反应态度。
这就是人心归附?这就是众望所归?
竟然就在她的眼皮底下,偷摸有了班底忠臣,实在让她始料未及。
儿子要是不成器,她心急,如今儿子突然懂事了,心情也还是复杂万分。
她突然体会到了一些,陈皇后眼睁睁看着她母仪后宫的感受。
心思百转,思虑良久,李贵妃总归还是没被权势腌入味,她最后还是缓和了神色,干脆略过此事:“我儿真是长大了。”
朱翊钧松了口气。
他未尝没有以此试探的意思,也是给李贵妃打预防针。
要是尝到权力的滋味,一发不可收拾,那局面就难了,还好,看现在这样子,还是能拎得清。
见李贵妃缓和了态度,他立马讨好地抓紧李贵妃的手:“娘亲,孩儿长大了,才能更好侍奉您。”
李贵妃看着撒娇的儿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你继续说,这节流与考成法有什么关系,又如何两全其美?”
朱翊钧也识趣地略过了此事:“娘亲,考成法,未必只用于文武百官。”
考成法,不止能督促官员们完成任务,它还天然配套了反腐功能。
张居正的考成法,乃是以六部和都察院负责登记所属官员应办事务的期限,并建立三本账簿。
这些账簿记录了每项任务的预计完成日期,一本留存于六部和都察院,一本送交六科,最后一本呈递给内阁。
按照账簿记录,六部和都察院需逐月检查官员完成任务的情况,每完成一件任务即登记一件,未完成的任务必须如实申报,否则将受到处罚。
看似与反腐关系不大,实则,它自带两个功能,那便是权责分明,以及回执归档!
也就是岗位划分,与台账记录。
有了这两件玩意儿,就能做到上面能有迹可查,下面能有人追责。
贡茶不是多用掉六万斤吗?
都是谁负责?都用到哪里去了?
以前管理混乱,也没记录没法查。
一旦有了考成,权责分明,就能立马梳理是谁负责此事,谁在裸泳立刻暴露,想推卸责任都不行。
同样的,有了台账,每次转移、使用都有迹可循,经了谁的手用了多少,差额一目了然。
出了事上面要不要追责,那就是一言而决了。
这就是悬在百官头上的利剑,同样也是如今阻力如此大的原因之一。
这法子,即便说不上有多完美,也至少是在制度上,迈出了反腐治吏的第一步,至于再往后……步子太大容易扯着蛋。
这就够了,整顿吏治,向来都没有完成时,只要他还活着,这事就不会停下。
魔高一尺,道高二尺,魔再三尺,往后螺旋上升嘛。
李贵妃立刻反应过来:“你想在宫里也推行考成法!?”
朱翊钧摇了摇头。
在核心部门这样玩,哪天睡着了被勒死都不知道,当然得先敲边鼓了。
他斟酌道:“娘亲,此事于内廷过于苛刻,冒然铺开,有碍娘亲圣德。”
“娘亲本就唯恐闹出乱子,孩子正要为娘亲分忧,岂能平添负担。”
这也是李贵妃顾虑的地方。
她连外朝的考成法都犹犹豫豫,又岂会同意在宫里推行。
所以,朱翊钧需要打消她的疑虑。
她疑惑道:“那我儿的意思是?”
朱翊钧缓缓道:“娘亲,儿臣有个想法。”
“一者,此事太大,不适合冒然铺开,不妨先挑一两处尝试些时日,循序渐进。”
李贵妃追问:“如何循序渐进?”
朱翊钧坦然答道:“宫外,就以顺天府为界推行考成法,此外暂不涉及。”
“宫里,就以针工局为例,交给张宏兼领,有娘亲看着,咱们也能看看是否有效,免得被外臣所欺。”
“孩儿也好学着一旁督管,累积些见闻。”
“如此,虽然时间用的久些,可这样不但能总结不足与错漏,又可以积蓄一批经验之辈,便于后面铺开。”
“若无成效,便立刻停止,若是有效,那便可为内帑节流。”
李贵妃向来是喜欢折中的。
要说将考成法铺在两京一十三省,她可能犹豫不决。
但若是说先局限在小小针工局,以及区区顺天府,那她就好接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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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交代完后,朱翊钧静坐了一会,才动身去给两宫问安。
这两天绞尽脑汁,思虑一刻不休,身体虽然吃得消,却着实有些耗费精神。
这还是没有着手处理朝政,甚至因为孝期的关系,连下午的骑射也免了。
可即便这样,都让他有些疲累。
也难怪有不少不想上朝的,想做个好人君,不比996轻松多少。
难得散漫放空一会,朱翊钧拒绝了步辇,只在身后跟着几个宫女太监,往陈皇后的寝宫走去。
陈皇后是先帝续娶的正宫,又没有子嗣,被先帝以“无子多病”为由,赶到别宫居住,地处偏僻几乎照比冷宫,可让朱翊钧好走。
不过好在他今日总算是没被拦在殿外。
“殿下,皇后娘娘请您进去。”宫女低眉顺眼,在前引路。
朱翊钧点了点头,跟在身后。
这位陈皇后当真是个可怜人,正宫出身,却不得宠。
嗣君即将登基,又不是自己亲儿子。
太监宫女都去李贵妃那里阿谀,几乎没什么人来陈皇后这里烧冷灶。
前身见这位陈皇后的次数也不多,印象中,是个清冷的性子。
“殿下您稍待,奴婢进去禀报。”宫女停在了门外说道。
这处是别宫,殿阁不多,殿内摆饰几乎看不到几件。
朱翊钧四下打量,随意应了一声。
不一会,宫女再度出来,请他进去。
朱翊钧刚进一入内,就看到陈皇后穿着皇后縗服,倚靠在窗边的桌案旁。
陈皇后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姿容极美,气色却不太好,白色的鞠衣,灰领褾襈裾,衬得脸色泛白。
鞠衣前后,织着黑金色的云龙纹,显出一丝高贵的清冷。
陈皇后见朱翊钧进来,看了过来。
朱翊钧当先行礼:“儿臣,问母后躬安?”
陈皇后声音如清泉流响,缓缓道:“大行皇帝这一去,我倒真成戏曲里说的哀家了,这宫中,已经是好几日没来人。”
“昨日睡得不是时候,倒是怠慢我儿了。”
朱翊钧也不由起了恻隐之心,他回道:“母后宫中清冷,是儿臣的罪过,日后,儿臣每日来给母后问安。”
陈皇后轻笑一声:“你倒是好孝心,难怪,也只有好孝子,才会梦中都思及大行皇帝。”
“一早我就听说,妹妹四处跟命妇们夸你转了性,一夜之间就懂事了,现在看来,确实像模像样,不错。”
虽然不是生母,但宗法在上,约束力却是只大不小,朱翊钧可不敢含糊。
受了夸奖,自然要谦逊一番:“母后教训得是,儿臣以往确实过于荒慢正业,日后还请母后多多训诫。”
说到此处,他干脆打蛇随棍上:“母后,最近日讲正在学《尚书》,儿臣温习时,发现还有些疑惑之处,可否请母后开解?”
陈皇后跟李氏不一样,她是书香门第。
其父将门出身,科举不第累试。其母是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张文质的孙女。
陈皇后自幼小熟读四书五经,对经典学问,自然也是颇有体悟。
当然,对朱翊钧来说,请教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请教这件事。
他帮助过的人,不一定会心怀感激。
相反,帮助过他的人,绝大多数,都会对他抱有好感。
这是他前世总结出来的金科玉律。
而所谓请教,更是屡试不爽,每每都能获得领导的青睐——当然,请教的资格反而最为难得。
如今朱翊钧有样学样,用在陈皇后身上,自然也卓有成效。
只见陈皇后点了点头,整个人都正襟危坐了些:“嗯,你这个年纪,尚书确实晦涩了些,不妨说来听听。”
一边说着,眉眼都笑开了,显然很是受用。
朱翊钧连忙叫人取来一本尚书。
一边翻着书页,一边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屡屡发问。
大部分人都是好为人师的,陈皇后也不例外,更何况难得有人说说话,自然不吝指教。
陈皇后但有指点,朱翊钧立马恍然大悟,而后举一反三。
在朱翊钧有心捧场之下,每每挠到陈皇后痒处,其不自觉就沉浸了进去。
就这样过了一个时辰。
朱翊钧离开之后,口干舌燥的陈皇后还有些回味其中。
在她喝茶润喉的功夫,大太监小步走了进来:“娘娘,皇太子殿下往李贵妃那边去了。”
陈皇后这才回过神,点了点头。
她又看着空荡荡的殿阁,脸上有些凄婉,开口道:“陈算,你说,我怎么就没个儿子呢?”
陈公公宽慰道:“娘娘,太子殿下就是您的儿子。”
陈皇后自嘲一笑:“也对,是个好儿子,好得我都不知道我那‘好’妹妹怎么生的。”
说罢,她又抬头,看着窗外。
似乎呢喃一般说道:“让陈洪收敛些罢,背着我帮张四维私递奏疏,被冯保拦下才知道求我?昨天孟冲才刚死,我可不忍心你们这些老人,一个个走得比我还早。”
这两位姓陈的大太监,都原本是陈家家奴,跟着她进的裕王府,名字还是她母亲赐的。
陈算把头埋得极低:“奴婢这就去跟他说。”
陈皇后点了点头,看着窗外日景,不再言语。
……
朱翊钧到李贵妃寝宫外的时候,刚好远远看到冯保从里面出来。
一进寝宫,就看到李贵妃脸色铁青。
他心里纳闷,却还是做足了礼数:“儿臣,问母妃躬安。”
行完离没听到李贵妃回话,他凑到李氏身边,陪着小心:“谁惹我娘亲生气了?娘亲告诉我,我这就去找他麻烦。”
李贵妃气急地扔出一份奏疏,摔在桌上:“你看看吧!”
朱翊钧心里疑惑,却不露声色。
他轻轻拿起奏疏,翻看起来。
竟然是一篇高拱弹劾冯保的奏疏,上面列举了冯保公器私用、贪赃枉法、戕害同僚、隔绝内外等等罪状,言之凿凿。
冯保这么老实,竟然就这样呈递到李贵妃面前了?所以是在生冯保的气?不应该吧?
朱翊钧试探道:“娘亲,些许小事,不值得娘亲动怒。”
李贵妃陡然失态:“小事!?那还有什么是大事!”
“这高拱到底是要做什么!”
“你还以为他只是文臣心思,才总跟冯大珰不合?”
“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李贵妃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语气森冷:“他说,十岁天子,何以君天下!”
朱翊钧看着失态的李贵妃,默默合上了奏疏。
这就是冯保的阴招了。
一句何以治天下,跟何以君天下,意思截然不同。
直接从十岁怎么治理国家,变成了十岁怎么做皇帝。
这已经触碰到了李氏的逆鳞,这话一出,高拱在李贵妃这里的任何话,都变成屁话。
被记恨上的人,是不会被客观看待的。
而冯保作为李贵妃的自己人,高拱的上奏弹劾,立刻变成了对内廷,对李氏的挑衅。
手段简单,却屡试不爽。
偏偏朱翊钧也没什么办法,毕竟,高拱真说过类似的话。
他深吸一口,脸上露出同仇敌忾的神色:“安敢如此欺我孤儿寡母!?”
“母妃,等我几日后登基,我便将他驱出朝堂!”
李贵妃神色这才缓和了些,却还是觉得不解气,将高拱的奏疏撕了个干净:“这般大逆不道,冯大珰还说单凭这话,治不了他的罪!岂有此理!”
这就是留中不发了——物理上的。
朱翊钧很有眼力见,唤来宫人将碎纸焚烧一空。
他没有干看着,连忙上前拍着李贵妃的后背,安抚道:“娘亲,不要与这种老朽置气,否则反而成全了他。”
“宋朝的徽宗皇帝,在登基之前,就被宰相章惇评价为‘端王轻挑,不可君天下’,与高拱大逆不道一般无二。”
“但此后徽宗皇帝无恶不作,被金人打破了京城,掳去了金国,身死人手为天下笑,却正应了章惇那句话。”
“如今的高拱,恐怕是以章惇自居,得意洋洋。”
“娘亲不但不该成全他的心机和名声,反而应该要让高拱好好看看,娘亲的儿子,是如何了得,又是如何君临天下的。”
“届时,儿臣再旧事重提,让他好好与母妃认错。”
朱翊钧一番开解,李贵妃的脸色总算是好了些。
她没好气地说道:“没念几天书,说起话引经据典,前朝故事一套一套的。”
朱翊钧连忙挽着李贵妃的胳膊:“是母亲管束得好,才让儿臣懂了些学问道理。”
李贵妃瞪了他一眼:“说到这,还没跟你算账呢!”
朱翊钧眼睛眨了眨,疑惑不解。
李贵妃敲了他脑门一下:“今日文华殿当值的太监说,你日讲时神情恍惚,走神了是也不是?”
朱翊钧听了立马知道所指何事,心中叹了口气。
这黑状当真是告得没完了,自己当时想着张居正奏对的事情,走了会神,也能被人告到李贵妃这里来。
不用想也知道是当值的太监,传到冯保那里去了。
好在他不是前身,否则还真要吃个闷亏。
朱翊钧收敛了笑容,在李贵妃面前站了起来,而后长长拜下。
李氏疑惑不解。
朱翊钧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跪伏在地上,一字一顿开始背诵起了日讲的内容:“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诸桐,三年,复归于亳……”
李贵妃虽然不太懂,却也明白他在做什么了,就这样静静听着,频频点头。
不一会儿,朱翊钧就背诵完整个段落。
但他没有停下,又开始解释起这篇文章的意思。
李贵妃心下满意,认可了这家儿子今日是认真学了的。
她开口道:“好了,起来吧。”
朱翊钧却并未动作。
直到李贵妃开始有些不耐的时候,朱翊钧终于将今日的课业,都背诵了一轮。
但他没有顺势起身,而是将头埋得更低:“娘亲,昨日儿臣当面允诺过母亲,进学修德,无事荒怠。”
“而今自然勤勤恳恳,不敢有半点疏忽。”
“可母亲却妄信小人谗言,贬损嗣君威仪,如此,何异于高拱?”
“儿臣斗胆,请娘亲日后,多信任儿臣三分,亲自看着儿臣有无行差踏错便是,也省得小人再进谗言。”
朱翊钧突然闹这么一出,李贵妃有些下不来台,红着脸将他扶起。
别过脸说了句:“我儿懂事了,会教训娘亲了。”
朱翊钧不依不饶:“非是教训娘亲,只是娘亲信任外人胜过我这儿子,无端指责,儿臣心中委屈。”
李贵妃轻咳一声:“好了好了,娘亲知道了。”
见李贵妃态度终于软化,朱翊钧脸色也是多云转晴,连忙又给她揉起了肩。
观感就是这也一点点扭转的。
想让人觉得你可以信重,最优解就是态度温和,但不让底线,用卑微的态度据理力争。
尤其母子之间更要如此,否则一旦做了妈宝,那年纪再是增长,都枉然了。
李贵妃回过神,还是觉得有些丢面子,找补道:“也不是娘亲不信你。”
“你看,又有言官上奏,说天狗食日,乃是上天示警,多有君上不德所致,让你自省己身罪过,抄录道札佛经,祭告上天。”
“娘亲这也是帮你查漏补缺,以免你真有事恶了上苍。”
说罢,李贵妃拿出几分奏疏,递了过来。
朱翊钧失语,懒得去接奏疏。
这种奏疏,向来都没什么营养,却站着政治正确的高地,让人无从反驳。
至于谁这么缺德……多半是张居正了。
这佛经道经一抄,没半个月是消停不了的,耗费心神精力。
一天除了视朝和日讲,其余时间恐怕都得扑在着上面。
以往都是他用驳杂无用的文件淹没领导的办公桌,如今倒是被还施彼身了。
报应不爽啊。
无奈的是,他还真没法无视这种奏疏,这也是如今礼制的一部分。
就像旱灾要祈雨,宫廷失火要下罪己诏一样,躲不过去。
而且李贵妃拿出这几份奏疏的态度也很明显,抄佛经道经啊,好事,赶紧抄起来。
朱翊钧只能应下:“儿臣回去便好好抄录。”
李贵妃满意地点了点头,算是揭过这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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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视山陵回来了。
只有他提前回来的,其他人还在路上。
因为,张大学士中暑了——是真的中暑。
此时正躺在家中,被儿子张敬修侍奉汤药。
张敬修端着药碗推门而入,走到床榻前轻声道:“爹,该喝药了。”
张居正缓缓坐了起来,接过药碗,一口灌入了口中。
侍奉完汤药后,张敬修一边收拾,一边埋怨道:“非这么急着回来作甚。”
天寿山那地方,固然酷热。
但朝廷大员出行,为先帝择陵,阴凉冰敷一样不少,哪里会轻易中暑。
这分明是故意受暑,好有个理由尽快赶回来。
张居正又默默躺下,没心情应付儿子。
高拱来这一出,连他都始料未及。
不得不用这种方式赶回来,收拾烂摊子。
半途上更是连连惊数,传入他耳中。
一会是冯保东厂被削,李进递补。
一会又是高拱要废除司礼监。
而后听到高拱掀开底牌,要为陈太后加尊号时,他心中也是翻江倒海。
这就是他的金石之交啊,才智手腕果然没令他失望。
正这般想着,二儿子张嗣修突然跑了进来,指着大门方向:“爹!有……”
张居正打断了他,不悦道:“不是说,今日不见客,谁来也不见吗?”
张嗣修大口喘着粗气:“是……是元辅!”
张居正一把掀开被子。
把衣物胡乱一抓,往身上穿。
夺门而出,只剩余音从房间外传来:“去,请来书房见我!”
……
高拱被张嗣修请到书房,看到张居正端端正正坐在书案之前。
一手拿着这几日内阁的条陈汇总,一手端着药碗。
似饮茶一般,嘬了一口,继续翻阅。
“大人在上,元辅来探望您了。”
张嗣修通禀了一声,给高拱看了座,便退出去了。
高拱顺势坐下,摇了摇头:“这孩子,也不知道给我沏杯茶。”
张居正这才看向高拱,不露痕迹的护着自家儿子道:“家里没茶了。”
这借口假得也太没诚意了。
高拱也就随口这么一说,也不是非要喝。
他盯着张居正看了一会,突然笑了:“真中暑了?这么急?”
张居正被奚落,有些赧颜。
放下手中药碗,没好气道:“总不能太医来了看我生龙活虎吧?那不成司马懿了。”
高拱知道这话是在暗讽他。
暗示他如今的作为,颇类司马懿。
他也不计较,反而关切道:“那好好养养,正好一时半会也不太需要你处置公务。”
高拱这人,逆风脾气差,顺风说话损。
张居正实在无奈:“说正事吧。”
高拱点点头:“好,去院子里说?”
身居高位,都有这个习惯。
要么是空旷的大殿,要么是无人的院落。
总之,说正事,不能接受隔墙有耳。
张居正征询道:“扶我一把?”
高拱理都不理他,走到门外,喊了一嗓子:“张小子,过来扶你爹!”
张居正暗道可惜,能让高拱服侍的机会可不多。
高拱这一嗓子,将张居正两个儿子都叫了过来。
一人扶着自家老父亲,一个跟在身后小心伺候着。
跟着高拱走到了院落中央的亭子。
张居正撇开儿子:“好了,下去吧,我与元辅有事要谈。”
知道太多,容易招致祸患。
但在石凳上坐下后,回头见两个儿子纹丝不动。
张居正怒视过去,眼神驱赶。
高拱出面打个圆场:“这是怕本阁欺负你呢。”
“那就让他们听听吧,本阁又不会说什么害人的话。”
张居正无奈。
只得挥挥手,让两个儿子站远点。
两个儿子恭谨退到亭子外,一个恰好能听到,却不让人感觉冒犯的距离。
等只剩下两人,高拱才四处打量,感慨了一声:“你这府邸,真大,比我那破地方好多了。”
张居正没接话:“你家连个凉亭都没有,还怎么谈事。”
高拱笑了笑:“这样不容易被抄家。”
说完这句,他收敛了笑意。
看向张居正,肃容道:“白圭,致仕吧。”
张居正默然。
他没正面回答,反而道:“听说你都容下来杨博、张四维,怎么到我这儿,就劝我致仕了。”
高拱去找吕调阳,张居正自然是不知道的。
但杨博和张四维昨夜亲自上门,他多少是听说了些。
结果也显而易见。
杨博既然出现在廷议上,那就说明高拱轻轻放下了。
否则,今日就不止一个刑部尚书称病了。
高拱没有跟张居正打马虎眼,直来直往道:“杨博、张四维,终究是蝇营狗苟之辈。”
“留他们是为了安抚宣大,我也不惧他们再度暗算我。”
“做个比喻,大概就像《西游记平话》中说的,他们逃不出我的五指山。”
“不止是他们,吕调阳我也可以容忍。”
“只要是我能掌控,又治国有益,我便能容忍。”
“但是你不一样……”
“白圭,致仕吧。”
他没有解释哪里不一样,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要求。
张居正好奇道:“我若是致仕,你准备做什么?真打算做司马懿?”
高拱站起身,拍了拍张居正的肩膀:“试探的话就不必了。”
“本阁可以直言告诉你,我要实相权!”
“收拢司礼监的权势,只是第一步,等到明年改元,我便会请皇帝与两宫,将内阁官署独立出来,增加品秩,在六部之上。”
“不仅王崇古、吕调阳,我还会扩大内阁席位,恢复东西两府,吸纳将才。”
“届时,或许可让你回内阁。”
张居正默默听着。
等到高拱说完,终于叹了一口气:“高肃卿,你这与谋逆几无区别。”
高拱突然哈哈哈大笑。
笑得极为放肆。
他似乎突然来了兴致,也或许是谋划踏出一步,需要人倾诉。
一屁股坐在张居正对面:“好,你我二人,自从先帝登基后,便再也回不去裕王府的光景了。”
“六年余没论道,今日与你好好论一论!”
张居正坐直了身子,作出一个请的姿势。
高拱当仁不让,率先开口道:“《文献通考》说,‘黄帝置六相。尧有十六相。殷汤有左右相。周成王有左右相’。”
“我以为,是伪作。”
“若以《春秋》见,则有襄公二十五年‘嬖,生景公,丁丑,崔杼立而相之,庆封为左相’。”
“但哪怕采《秦本纪》之说,也有‘秦武王二年,初置丞相,樗里疾、甘茂为左右丞相’。”
“只保守计,距今已然二千年矣。”
“层层推进,万世仰尊,太祖何以废之?”
“二千年之于二百年,何如?”
二人都是博学之士,更别说官位到了这个地步,哪能没有半点政治理念?
张居正也不甘示弱:“祖宗不足法!”
“所谓成法,不过是为了朝局稳定,团结各方罢了,哪里是什么万世至理。”
“太祖罢丞相,才是大势演进,与时偕行、日就月将。”
“漫说二千年,便是二万年,也不过冢中枯骨!”
一旁偷听的两兄弟,张嗣修年纪稍小,不明所以。
不由得蹭了一下身旁的兄长:“兄长,这是在论什么?”
张敬修听得全神贯注,被扒拉一下神不在焉回道:“元辅说相制,有历史渊源,经过二千年完善,已然很完备了。”
“父亲说,相制只是为了朝局稳定,过渡而已,历时二千年,已经世殊时异了。”
张嗣修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亭中。
高拱嗤笑一声:“好一个大势演进,白圭,我来告诉你什么是大势演进。”
“上古圣王禅让,儒生们夸耀了近千年,说一千道一万,不终究还是被家天下取代,何也?大势演进也!”
“三皇筚路蓝缕,部族人丁稀少。”
“禅让,便意味着谁都有继任之权。”
“既有内部争夺继任之权,又有前任与继任交接不畅,居于下者,演替之时,更是无所适从,轮轮清算!”
“这便意味着动荡波折!意味着局势动乱!”
“乃至有‘舜幽禁,尧野死’之说。”
“而家天下,便可剔除泰半人继任之权,又有生父亲缘,可传渡权势,得平稳交接。”
“这是朝局必然的选择,这就是大势演进!一切只为朝局稳定!不是因为什么儒生口中的血脉传承,上天之子!”
“朝局,便是大势!朝局,便是天下共识!”
“你道丞相之制何来?”
“为朝局稳定耳!”
“始皇帝殄灭六国吞其领土,百郡之事与日俱增,不得不设左、右丞相,掌丞天子助理万机。”
“何也?大政繁复,需假托人手也!此为朝局稳定计!”
“何为大势?天子垂拱,立相分权,才是大势演进!”
“历朝历代,都削而复强,三省如此,东西两府亦然如此!”
“若非如此,太祖罢相制,为何后世又复立内阁?”
张嗣修又迷迷糊糊看向张敬修。
作为兄长,虽然不想分神,却也不得不解释道:“父亲说到朝局稳定,相制只是过渡。”
“元辅认同了前者,否定了后者。”
“说这相制,就是天子管不过来才演化出来的,还拿秦始皇和我朝内阁举例。”
“意思就是,只要帝制存在,这相制,就是必须的,哪怕废了也会随着皇帝管不过来而复立,譬如内阁,这才是大势演进。”
张嗣修点了点头,总算是听懂了。
厅内。
张居正也不甘示弱。
他干脆不顾病体,霍然起身。
挥斥方遒道:“大错特错!”
“周天子失其鹿,天下逐之。”
“可这诸侯分封之制,却消失无踪,一应改为郡县之制。”
“汉高祖诛除无道,又继承了秦制。”
“两汉开府建制,为节制地方。”
“及至隋唐,分三省,乃节制相权”
“何也?收权于中枢也!”
“相制,不过收权于中枢之过渡。”
“我朝废相制,乃独尊圣帝!”
“内阁,不过天子私署,岂不明证耶?”
这下不用弟弟来问,张敬修直接解释道:“所谓大势演进,便是天命之争。”
“顺,则是应天承命,逆,则是反潮而动。”
“元辅与父亲便在争这事,元辅说相制,代表了大势演进之道,太祖走回头路,早晚要复立。”
“父亲便说,收权于中枢,才是大势演进之道。”
“从先秦至今,都是中枢收权的过程,相制不过临时所需,合当被收归。”
“至于说皇帝政务处理不过来,如今的内阁制度便行之有效,不是非相制不可。”
高拱也长身而起。
一头的大汗,显得激动不已。
他一拍石桌:“若是行之有效,当初内阁班序尚在六部之后,为何如今高居班首?你这是刻舟求剑!”
“如今内阁,岂不正在往相府发展?本阁的所作所为,便是大势演进的一环!”
亭中的张居正双手负在身后,半点不见弱势。
他逼视着高拱:“无端臆测!元辅又岂能知道,这内阁、司礼监演进到最后,不能精诚备至?”
“你才是走回头路的人!”
高拱冷哼一声:“你以为你的尊皇帝威福,便是大势所趋?”
“天下祸福抄于一人之手?”
“难道忘了桀纣之流?”
张居正摇了摇头:“我等辅臣,便为此来。”
“皇帝不贤,便助其守成,皇帝贤明,便能合天下之力!”
“一如汉武扫平匈奴,太祖收拾山河!”
“这,才是大势演进!”
张敬修听得入神。
等到被弟弟挠了挠后背才反应过来,解释道:“父亲的意思是。”
“皇帝始终是天下共尊,只有其能整合天下,建立不世之功,若是分权,中枢必定势弱,便做不得倾全国之力的大事。”
“至于皇帝若是不贤,有人辅弼尚可守成。”
“可若是分权,或许下限高些了,但再也不能整合天下之力行大事了。”
高拱拂袖。
背对张居正,反驳道:“中枢是中枢,帝相是帝相。”
“两汉时,网罗天下英杰,三公开府建制。”
“及至隋唐,再开科举,分三省,拔擢有识之士为相,共议国政。”
“天下大势,乃天下百姓之功,如此,才是合天下之力!”
“我要的,是收天下之权,于中枢;分中枢之权,于帝、相。”
“届时,众人齐心,未尝不能有太祖高皇帝之功德。”
张居正有些疲惫,缓缓坐了下来。
心中却是感慨,他与高拱的分歧,已然不能弥合。
他明白高拱的意思。
中枢揽权归揽权,但不意味着皇帝就该大权在握。
丞相是通过选拔的,通过科举公平选拔,才能带代表天下人的利益,为天下百姓说话。
说到这一点,他终于失去了劝诫高拱之心。
他本着有始有终的态度,略显疲惫地开口道:“天下百姓……”
“高肃卿,什么是天下百姓?”
“春秋时,贵族是天下百姓。”
“两汉时,世家豪强是天下百姓。”
“两晋时,门阀是天下百姓。”
“隋唐时,名门望族是天下百姓。”
“前宋时,士大夫是天下百姓。”
“高肃卿,垄断上下,寡分权势的‘天下百姓’,你是真没在史书上见过吗?”
“你的相府,有何不同?难道届时又让这些人朋党林立……”
话未说罢。
高拱勃然大怒:“科举亦有大势演进,必能有选无类,网罗天下有识之士,可得君子群而不党!”
张居正也怒意喷涌:“你们这些结党犯上之辈,让你们把持科举,还怎么有选无类!”
两人凛然逼视,互不相让!
两位小张见势不妙,连忙上前来劝。
张居正别过脸:“道不同!”
高拱啐了一口:“竖子不足与谋!”
张敬修连忙挡在老父亲身前:“元辅,岂可对子骂父!”
张居正把儿子拉回来。
语气坚定道:“元辅,不必说了,我必不会致仕,明日便要与会廷议!”
说罢,他便伸出手掌,显然是送客的意思。
高拱拂袖而去。
背对众人放话道:“若是我胜了,便给你家抄了,必让你过几年苦日子冷静一番再回内阁。”
张居正也侧过身子对他背影,挖苦道:“我胜了就不能给元辅保证了,元辅还是盼着届时冯保不会赶尽杀绝吧。”
高拱迈开脚步,负气而走:“要是你连冯保都管不住,休怪本阁撰书辱骂你这厮。”
张居正目送着高拱离去。
他知道。
这一场见面之后,就是分道扬镳,就是敌我分立。
这一幕,他莫名在记忆中寻到类似的场景。
张居正福至心灵,突然叫住走到门口的高拱,朗声道:“朝局胜负、天下兴亡,元辅且看我作为!”
隆庆六年六月初二,清晨。
……
一夜过去。
到底是小孩子,睡眠质量比穿越前可好上太多,朱翊钧难得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
他刚醒过来时,还有些迷迷糊糊,下意识去伸手去拿枕头下的手机。
摸到空无一物,才猛地清醒过来。
“殿下,您醒了。”床榻旁的宫女靠近前来。
朱翊钧突然问道:“我昨夜梦话说的什么,你们听清了么?”
几名宫女都是一怔:“殿下,您不曾说梦话。”
他这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那似乎是做梦了,先替我更衣吧。”
几个宫女立马捧着縗服,围了上来。
穿衣的间隙,方才那名宫女说道:“殿下,张大珰已经来慈庆宫了,说是随时听候殿下差遣。”
朱翊钧忍不住笑了,这张宏,太想进步了。
等穿好縗服,又梳洗完后,他才吩咐道:“让张大伴进来吧。”
张宏是端着早膳进来的。
他看着还有些稚气的皇太子,不由愣了一下,险些跟昨天乾清宫那位威压摄人的嗣君对不上号。
但毕竟是大太监,城府自然不缺,一丝错愣很快敛去:“奴婢给主子请安。”
朱翊钧温和地点了点头,示意他近前来。
而后施施然坐到案前开始用膳。
张宏让宫女退了出去,才从袖中掏出一叠纸,道:“主子,昨日您吩咐我的,都在这里了。”
朱翊钧有些惊讶地接过,这张宏,办事还挺快。
大致翻了一下,隆庆元年至今,六年里湖广巡矿税的太监名单,一共十余人。
有些还标注了年龄,职司等信息。
他心里满意,也不吝夸赞:“办的不错。”
耳目之用,这就体现出来了。
湖广的事其实并不急迫,他想着手处理这事,至少也得掌握部分权柄之后。
但,万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提前准备,总好过只能从奏疏当中获取信息。
无论是宫里、中枢、地方、边事、财用,总要先做到心中有谱,才能具体谋划。
全然靠着后世的知识盲人摸象,只怕万劫不复。
得将见识与如今的事情相结合,互相映照。
这就叫后世知识当代化。
张宏得了夸奖,连道不敢。
朱翊钧一边吃着早膳,一边认真看了起来。
湖广的矿课水深是必然的,但不可能是一日之功。
先帝在朝的六年里也不是没巡过税,怎么一个发现问题的都没有?
这才是朱翊钧在意的地方。
张宏见他看得入神,小声说道:“主子,昨夜宫里又出了个事儿。”
朱翊钧头也没抬:“别卖关子,有话直说。”
张宏连忙称是,又接着说道:“孟冲昨夜失足溺亡了。”
朱翊钧手顿了顿,抬起头神色莫名:“失足?”
张宏知道这是个心如明镜的主,解释道:“东厂的人发现的,勘察过说是失足溺水,司礼监也认定了,冯大珰正忙这事儿呢。”
朱翊钧摇了摇头:“都懒得背人了这是,真难看。”
张宏不敢接话。
朱翊钧也没在这事上多说。
将张宏递上的名录看完之后,才开口道:“这些人,现在日子都过得不错吧。”
张宏斟酌了一下,回道:“位置不太高,但手上确实挺阔绰的。”
朱翊钧心中早就有数。
这大明朝如今可以说十个官里面有十一个贪。
官商勾结,朘剥百姓都是小事了。
下至黎庶,上至亲王,哪个跑得了?
户部当初不给裕王府发岁赐,阖府上下差点揭不开锅。
最后还是向严世蕃行贿,才打通了户部的关节,把卡了三年的岁赐发了下来。
还有此后的首辅徐阶号称徐半城,坐拥几十万亩良田,天下又谁人不知?
海瑞奉钦命让徐阶还田,还不是灰溜溜被赶走。
更别提各部衙门结党营私,私相授受,跑官争爵,可谓络绎不绝。
上官如此,微末小官同样敲骨吸髓。
踢斛淋尖,巧立税目,牵牛扒房,多不胜数。
边军的军饷都能给你吸干!
这已经不是个别问题了,是大明官场普遍存在的问题。
时官已经对贪污没了廉耻之心。
对啊,我就是贪了,没错啊,大家都在贪,怎么了吗?
戚继光这种有心剿灭倭寇,不惮为国捐躯的人,不还是逃不出这一遭?
为什么有这种风气?一句话,工资低。
看看历史上正常领官俸的就知道,高仪死后连丧葬费都凑不齐,还得宫里出钱。海瑞就更惨,官位够不到宫里,还是同僚出钱下葬的。
工资低到这个程度也就罢了,关键还经常拖欠,半薪都是烧高香。
用顾炎武的话说,就是“以俸给之薄而无以赡其家也”。
都要揭不开锅了,哪还有心情立什么廉洁牌坊。
高尚的人只是少数,大部分人也只能随波逐流,一句不贪就要饿死了,怎么去约束他们?
这种毫无道德廉耻约束的背景下,贪污之事,可以说蔚然成风。
官场这样,太监就更别说了。
巡税这差使为什么是肥差?地方上没问题也就罢了,真有问题,巡税太监可就赚的盆满钵满了!
这税是为宫里巡的,还是为自己腰包巡的,就不好说了。
只怕,这查账钦差跟地方,早已经形成默契了。
看这十几名太监,一个汇报问题的都没有,反而个个腰包鼓鼓,心里就有数。
就是不知道湖广矿税这次,是双方没谈拢,还是问题太大,有人兜不住了。
朱翊钧思索了片刻,对张宏道:“宫里办差收钱,也就罢了,但要是有事瞒着我,我不认。”
“这些人你看着点,别又溺水了,以后我都有用。”
“你偷摸挑个软骨头,把湖广的实情,替我问清楚。”
“以后我不管外廷是什么说法,宫里巡了税,我就要知道宫里的说法。”
张宏恭听着心中一寒。
都“偷摸”了,还能让人活?
昨夜只觉得威严摄人,此时才觉得寒气刺骨。
这就是天家?
这才十岁啊!果是圣君,心狠手辣!
朱翊钧在张宏面前也没什么好装的,正要有天家法度,才能镇住这些宦官。
在不同的人面前要展现不同的特质,这才是政治。
张宏在宫里有资历,手下也有人,这些事,正适合他办。
他不宜在这事上分散太多精力,抓个小太监把情况问出来,做到心中有数也就罢了。
现在跟湖广地方闹上才是不智之举,稍不注意就是一场“民变”,但只要这些巡税太监还在,届时总要掀起一场大案!
如今闹得欢就让他们闹吧,自己拉好清单,秋后算账就是。
至于太监贪污,他现在没这个能力管,饭得一口一口吃,做事也只能一步一步来。
张宏后退一步:“奴婢这就去办。”
朱翊钧叫住了他:“我身边的人,你再过一遍,文华殿跟两宫,安排些你的人。”
提督太监正是负责各殿当值的,职权之内。
张宏迟疑了片刻,才答道:“奴婢明白。”
他没说出口的是,两宫跟文华殿,本就安插有他的人。
这是每个大太监都会做的事。
……
用完早膳,朱翊钧就得去文华殿上课了,也就是所谓日讲。
文华殿作为皇帝便殿,自然殿阁众多。
其中正殿是常朝的地方,后殿是皇帝经筵的地方。
而东宫日讲,则是在文华殿右偏殿。
朱翊钧到的时候,诸多讲官已经到齐了。
太子日讲,可不是一对一教学。
侍班官、讲读官、校书官、侍书官,各种名目的职官十余人,从诵读、翻书、勘校、做笔记,一条龙包办。
他只需要坐在那里,跟着读一遍,有问题再问就行了,其余什么也不用做。
高仪居于班首,看见太子进殿,连忙率两班讲官起身,列作一排。
朱翊钧当先行师礼。
诸讲官受礼后,又向嗣君行跪拜礼。
双方先后行礼,朱翊钧当即笑出早上刚清洁过的一口白牙,上前两步。
一把抓住高仪的手,热忱道:“先生,本宫昨日温习功课,又有所得,果真如先生言,温故而知新。”
高仪被他这举止弄得懵了一下,皇太子什么时候跟他这么亲近了?
一边尝试不露痕迹挣脱,一边硬着头皮道:“圣人之言,自然不会有差错,但殿下有所得,也幸有自身勤勉之功。”
朱翊钧非但没容他挣脱,甚至过手把他小臂挽住:“更离不开先生教得好,今日学习什么?本宫已经迫不及待了。”
说着,就拉着高仪的手往里走。
汉高祖刘邦之事,他也能为之,大明魅魔,他做定了!
其余的讲读官面面相觑,若有所思地跟在后面。
到了位置,朱翊钧才恋恋不舍地将高仪手放开。
高仪正松了口气,朱翊钧又招呼小太监:“先生肱股之臣,岂能不以礼相待?来,给先生赐个座。”
高仪连忙拱手推拒:“殿下,臣身子骨还算硬朗,若是站立都难,也无颜盘桓内阁了。”
朱翊钧哪里肯放过他:“先生何必托辞,现在不是常朝上,不要推拒。”
“父皇将三位辅臣留我,特意嘱咐我善待,先生莫要让本宫不孝。”
唱高调嘛,他最擅长了。
高仪这种老实人,扯上大旗最好欺负。
不等他拒绝,他就使唤小太监把座位,放在高仪身旁。
说是赐座,其实也就是个小凳子,也就两个巴掌大,正好托住两瓣。
高仪只觉得人生充满了赶鸭子上架。
先帝这样,张居正这样,现在嗣君也这样。
要说皇太子这番行止,他不感动是假的。
主君閤前执手,一如光武旧事,还又是赐座又是言必称先帝辅臣的,这份孺慕之情,哪个文臣能拒绝。
但,感动归感动,这座仍然是如同针毡。
他小心地半边屁股挨着凳子,以示恭顺之心:“多谢殿下赐座。”
朱翊钧坐到案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随口问道:“先生,内阁可曾议好大行皇帝移灵的日子?”
先帝灵柩如今还摆在乾清宫,朱翊钧还等着搬进去呢。
表面问的是移灵,实际上是在问他搬进乾清宫的日子,同样,也是他应该接受劝进,准备灵前登基之时。
高仪斟酌了一下,答道:“礼部部议报上来是本月初六移灵,初十祭告,内阁票拟同意了,就等着宫里的意思了。”
朱翊钧掰数了一下日子,今日是初二,也就是四日后接受劝进,八日后登基大典。
八日啊,他就要登基做皇帝了。
他的母妃,也要做太后了。
同时也意味着,高拱的政治生涯即将结束。
如今是冯保高拱二人斗得最厉害的时候,冯保等的就是这个时间点,若非在这个空档,张宏都不一定能安生进司礼监。
那么高拱有没有意识到呢?
朱翊钧是想让高拱体面致仕的,否则他输得太难看的话,他的政治遗产同样会付诸流水。
不说别的,单就是晋党,现在就是靠着高拱的个人威望压制着。
若是高拱尊荣致仕,保持着随时起复的威慑,晋党也不会太难看。
但若是还像历史上一样,被他的母妃当众传旨说“高拱专权擅政,不知他要何为,我母子三人惊惧不宁。”。
那这烂摊子,他还真不好收场。
他如今的打算,是借助高拱好好消耗冯保一番,最好能助攻他,把东厂从冯保手上夺过来。
等他登基之后,再顺着李氏的心意进言,让高拱致仕——按礼制,新帝登基后,所有大臣都需上辞呈,是去是留,凭上心意。
由他主动提起此事,比冯保故意激怒李氏,至少也能保高拱一个三公之位的体面。
如此……高仪也不必在高拱被罢免后,忧惧而死了。
被想到的高仪似乎若有所感,他抬头看了眼出神的皇太子,左右见诸讲官已经就列,便轻轻咳嗽了一声:“殿下,日讲了。”
朱翊钧立马回过神来,正襟危坐:“先生请,今日是该《尹至篇》了?”
高仪摇了摇头,尽量神色淡然:“今日讲《太甲篇》。”
说着,朱翊钧就见身旁的侍书官自己面前的书页翻到了《太甲篇》。
他神情一顿,长长地哦了一声,没说什么,心中却心绪翻涌。
《尚书·太甲》,只讲了一个故事——伊尹放太甲于桐宫。
太甲是商朝的一名君王,伊尹则是四朝元老,太甲的辅政大臣。
所谓伊尹放太甲于桐宫,便是说,太甲登基之后,昏乱无度,破坏汤制定的法规,伊尹便将太甲放逐到了商汤墓地附近的别宫,自己摄政。
伊尹摄政三年后,见太甲悔过自新,便将太甲重新请出来,还政于太甲。
故事简单,也并不罕见,写了认错信后重新出来主持大局的人,他也不是没见过,问题在于,高仪为何突然生插了这一篇进来?
他可不信这是教学安排,高仪不会做这种瓜田李下的事。
只能是有意为之!
是谁的意思?又是什么意思?
是警告他老实点,不要步了太甲后尘?
或者是提醒他有人要行伊、霍废立之事?
还是……自比伊尹,摄政而后归,表明心志?
六月二十日。
太师、上柱国、定安伯、中极殿大学士拱称病不朝。
皇帝、两宫遣太医探视,拱谢,回以年老体弱,春秋有常,请罢。
帝怜高拱事文繁重,乃共议内阁。
免去高拱吏部尚书之职,嘱咐高拱好生修养。
同日,因内阁庶务积重,遣使召回休沐外出的大学士高仪,命其即刻回内阁办事。
并由内阁议,升吏部右侍郎陆树声为吏部尚书。
以大学士张居正之议,升,礼部右侍郎申时行,为吏部左侍郎。
以大学士高仪之议,复起,原湖广布政司左参政温纯,为吏部右侍郎。
是日,管中军都督府事,左都督武进伯朱承勋,久病而卒。
帝会同内阁午朝,从大学士张居正、大学士高仪、大学士吕调阳三人议。
复起镇远侯顾寰,掌中军都督府事。
六月二十一日。
管中军都督府事,右都督宁阳侯陈大纪,卒。
从大学士杨博议,复起原兵部尚书霍冀,为右都御史,视京营、五军都督府事。
诏书到日,即刻从山西赴京。
另升詹事府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马自强,为礼部右侍郎,协理尚书张四维修撰世宗实录。
同日,以礼部部议、内阁廷议,上奏曰,两宫恩德之隆,概无有间,尊崇之礼,岂宜差殊,当为李太后上二字尊号。
帝孝心触动,乃尊生母太后为,慈圣皇太后。
又赐例银及帝东宫旧物与延庆公主。
六月二十二日。
是日,太师、上柱国、定安伯、中极殿大学士拱以疾愈甚,不能任事。
上疏请帝疏通言路,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
推览数人,其中以,复起故右佥都御史海瑞,最引瞩目。
帝欣然认同,遂下廷议,廷臣泰半不允,未通过廷议。
同日,大学士拱,上疏乞罢。
皇帝、两宫,留中不发。
内阁午后再度廷议,乃议复起海瑞,升左佥都御史。
帝勉从之。
六月二十三日。
距离先帝驾崩,正好二十七日。
同时也意味着替前任君父守孝的日子,结束了。
是日,上御宣治门缞服视事,百官行谢颁恩诏礼,百官服除。
朝鲜国王李昖,遣陪臣礼曹参判、朴民献等,正从三十八人,谢恩;朵甘思宣慰司,番僧剌麻温等,二起共一十六人,进贡,俱赏赉如例。
而后,皇帝始更素翼善冠、麻布袍、腰绖,分赏诸臣瓜果。
散会之后,按理来说,朱翊钧要么去日讲,要么廷议。
但如今既然事情已经办完,也没必要一直去廷议坐着受罪了。
有事开小会就行了——突然有些理解世宗了。
至于日讲,因为要开经筵的缘故,日讲官也要重新选拔。
某些日讲官为太子讲读,资历或许还够,但如今太子既然登极选拔皇帝讲官,那就有人该挪位置了。
当然,他也不是全然无事。
因为,孝期结束之后,便要重启御射的学习了。
虽说按理应该下午才开始,但朱翊钧还是提前来到了校场。
说是校场,其实就是一片位于景运门外的大平地。
朱翊钧到的时候,蒋克谦和顾承光已经穿好甲衣,在原地等候了。
二人如今算是近卫,皇帝要御射,自然需要陪同。
除他二人之外,还有一些半大小子,都是京卫武学中选拔出来的。
恩,当然不是靠武艺选拔,而是看家世。
不过至少能选到皇帝跟前的,也不至于太羸弱蠢笨。
基本素质不行,惹上厌恶,反而是祸不是福。
朱翊钧示意无关人不要靠近,这才走向蒋克谦跟顾承光。
好奇地看了看两人:“怎么就干等着?闲来无事,你二人不妨比试一番,给朕开开眼?”
锦衣卫过招什么的,听着就很带感,上辈子还只在电视上看过,如今自然想过过眼瘾。
就是不知道这二人谁更润。
但蒋克谦却苦笑告罪:“陛下,顾指挥佥事上过沙场的,臣恐怕受不起他两三拳。”
朱翊钧失望地摇摇头。
果然,外戚勋贵只能干干工程,欺负欺负贪官污吏,真要动真章,看得看武勋。
他拿起来架上一张大弓,尝试性地拉了拉:“顾卿,是当真上过沙场,还是跟镇远侯在后方运筹?”
压下高拱之后,朱翊钧说话都随性了不少。
好奇就顺口问了出来。
顾承光虽是顾寰的子侄,算是新秀,但如今也有四十余。
宽肩粗腿,显得很是孔武有力,像老电视里的武松。
他听了这话,有些拘束道:“伯父提督两广时,带臣上过沙场,跟着中军冲了几次,没有斩获,却也见了血。”
朱翊钧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没想到还真上过战场,还以为只是刷履历呢。
他放下手中纹丝不动的大弓,挑了个小的。
略过这事,又问道:“朕托付镇远侯的事,他怎么说?”
顾承光正要躬身答话,朱翊钧制止了他:“校场着甲就别来这套了,直说。”
皇帝发话了,做臣子的自然从善如流。
顾承光直接回话道:“伯父说,他确实有些家底,但,中军都督府……”
朱翊钧直接打断道:“暂时的,等八月我皇考入葬后封赏,朕会让他重掌京营。”
五军都督府和卫所都烂成什么样了。
早晚要全部推倒重来,如今也没必要缝缝补补了。
反倒是京营,总归是实打实的军权。
顾承光却还是有些为难:“那也至多给陛下操练二百精兵。”
这么少?
朱翊钧皱眉:“又不需要全用镇远侯的私兵家将,用来搭个架子,其余用京营的人便可。”
“届时独列一营。”
私兵自然是违法的,不过在明朝讨论这个就有些好笑了。
但凡名将,手下都多多少少有私兵,具体数目不一样罢了。
小到县令千总,大到什么李家军戚家军,都是这般。
这也是有国情在的。
你朝廷欠饷都按年算,不领饷的正规军,哪有什么战斗力。
要做事,自然得另想办法。
其一,就是雇佣兵,多见于少民客军。
其二,自然就是私兵家将了。
他要重整京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旷日持久,涉及到十万大军,这种事,是要钱的,大把大把的钱。
根本急不来。
如今迫在眉睫的,反而是组建一营明面上属于顾寰,实际属于皇帝的私军。
不多,几百人就够了,目前急着用。
两淮盐课是为了清厘盐税,过程中必然少不了又是“民变”。
当初海瑞去找徐阶麻烦,就是中了这一招。
如今请人出山,哪能不把该有的东西配齐?
该利诱的要给权限,该威逼的要给人手,总之,让人办事要有这个基本的态度。
反正漕运总督王宗沐,也提督军务,届时让顾承光带着挂在名下就是。
顾承光吞吞吐吐道:“人手倒是够……不过,京营也欠饷多时了。”
这就是缺钱了。
总不能掏空家底出人操练,还要贴补银钱吧?公忠体国也不能这样薅羊毛。
这下到朱翊钧为难了,大家都缺钱,户部没钱,内帑自然也没钱。
他沉吟片刻道:“至少要八百人,银钱的问题,朕来解决。”
顾承光松了口气,拱手行礼应下这事。
朱翊钧拉了半天弓也没拉开,不由气恼。
招呼一声让二人先教他骑马。
一边让张鲸替自己更换穿戴,一边看向蒋克谦:“宁阳侯陈大纪的事,查清楚了吗?”
前几日,左都督武进伯朱承勋,久病而卒,他便趁机复起了顾寰,掌中军都督府事。
结果诏书刚拟完,后脚右都督宁阳侯陈大纪,猝亡了。
给杨博拿着这个借口,复起了晋党的霍冀,盯着顾寰。
有这么巧的事,他都不信邪了。
蒋克谦点了点头,显然是有所准备,立马回道:“除了太医院,还寻了些外面的郎中。”
“不过……确系是病逝。”
朱翊钧一愣:“果真病逝?”
蒋克谦斟酌了一下,回道:“目前暂无外人暗害的迹象。”
朱翊钧若有所思点点头。
话虽如此,但锅还是按在晋党头上好了!
心中记下一笔。
穿戴好后,朱翊钧没急着上马。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回忆着上辈子的保健操做了做,防止明日起来腰酸腿痛。
随后又让两人,乃至于太监张鲸都上马试了试,确认是匹温顺的马。
这才在众人鞍前马后下,学起了马术来。
虽说全程就是蒋克谦在前面牵马,顾承光在他身后小心挡着。
但总归是骑了个五六圈,倒也让朱翊钧稍微掌握了些技巧。
就这样间或马术,间或跟着京卫武学的教习,打打拳。
上午很快便要过去。
朱翊钧正脱了木甲,让张鲸小心擦汗,李进突然出现在他视野里。
他看着李进一路小跑过来,便挥退了张鲸。
不一会,李进走到面前,平复了一下气息,开口道:“陛下,定安伯与众辅臣求见。”
朱翊钧一怔,疑惑道:“今日廷议定安伯没奏请致仕吗?”
用高拱拿捏廷臣,让海瑞复起,可以说戏就唱完了。
今日高拱就应该致仕,然后皆大欢喜才对,怎么还要求见?
李进迟疑道:“确实奏请致仕了,不过定安伯说,要当面辞别圣上与圣母。”
朱翊钧皱眉片刻,很快就反应过来。
这是陈太后几日没出现,廷臣有些不放心,才来了最后这么一下。
朱翊钧无奈点点头:“让他们先在乾清宫偏殿等候,朕拾掇一番就请两宫一同来见。”
现在大局已定,是该让大臣们见一见两宫。
免得又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流言。
……
李进向皇帝禀报完,又接了个知会李太后的差遣。
当即便马不停蹄赶去了慈宁宫。
李太后正在逗弄二儿子朱翊镠。
见李进来了,才让宫人抱开。
听李进一五一十把事情说完,李太后才冷哼一声:“辞别?还有脸辞别!?”
“本宫不去。”
“你去转告高拱,就说致仕之后立刻赶赴松江府,不得在京城闲住!”
李进无奈,只得应是。
他正要退出去的时候,李太后又叫住了他。
只听李太后有些吃味道:“还有,跟皇帝说。”
“别忘了他还有个亲娘,整天往慈庆宫跑,三四日不见人了。”
李进连忙解释道:“这才大赦大赏了,圣上忙着召对百官谢恩,着实分身乏术。”
李太后瞪了他一眼。
咕哝道:“自家人还不如冯保贴心。”
旋即又赶人:“去吧去吧,记得把话带到。”
李进擦了擦汗,小心退了出去。
没请到人,自然也不能强请。
李进便要回皇帝面前随侍。
走到半途,便看到张宏请着陈太后的仪驾,也往乾清宫的方向。
双方打来个照面,李进躬身候在路旁,等太后先行。
一行人走过,陈太后才回头看了一眼,状若不经意问道:“这是李进吧?”
张宏小心应了一声。
陈太后将怀里的狸奴抱给一旁的宫人,懒散道:“妹妹可以不来,却非要将本宫请来。”
“外朝这是怕我遭了毒手罢?”
张宏这两日伺候这位,多少有些体悟。
笑着道:“哪有的事,是定安伯说,娘娘当初偶有与先帝一同听讲,也算有些师生之谊,如今致仕,想与您当面请安。”
陈太后不置可否。
突然坐直了身子,居高临下看着张宏:“去,跟我儿说,延庆公主年岁稍长,明年就需启蒙了。”
被软禁就罢了,还要出来卖吆喝。
不趁机给女儿讨点好处,反而说不过去。
张宏苦笑领命,快一步往乾清宫赶去。
……
朱翊钧清洗了一番,换好装束。
这才从侧殿绕到御座上。
几名辅臣早已等候多时,连忙起身行礼:“问陛下躬安。”
朱翊钧颔首:“朕躬安。”
一面招呼太监为几位辅臣赐座,一面开口问道:“诸位肱股之臣,何故联袂来见?”
吕调阳当先起身道:“本是定安伯求见陛下。”
“但方才廷议,大行皇帝尊谥我等议定了,便一并前来聆听陛下德音教诲。”
先帝死得不是时候。
正是暑伏天气。
如今停灵在宫中,已经有些味道了,如今尽快议定,也好全了仪注,快些入葬。
当然,这只是看得过去的理由,张居正和他还是想来看看陈太后有没有缺胳膊少腿。
另外两人见大家都来,也不好落下,便一起来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吕卿不妨稍后呈与我母后,她们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
做皇帝也要学会摸鱼。
这种没什么用又耗费精力的事,便扔给两宫最好。
朱翊钧又看向高仪:“先生风寒可曾好些?”
恩,高仪休假跑去什么水涧游玩,取了个沧浪之涧的名头,下水濯足,结果给自己整病了。
有点像一蓑烟雨任平生,而后发高烧的某人了。
高仪忙起身回道:“还要谢陛下的恩,太医开的药甚好,昨日就愈得差不多了。”
他一面回话,一面抬头打量这位弟子。
这才离开几日,朝中就局势大变。
虽说大家都默契地跟自己云遮雾绕,但好歹沉浮多年。
回来第一日,接到那道次辅的封赏,他立马就看出了门道。
再通过高拱三缄其口,陛下支支吾吾的样子。
结合冯保莫名身死,高拱却被封勋极。
高仪很快便得出了答案。
显然是元辅行事太过激烈,不仅要罢免司礼监,还用非常手段打杀了冯保。
结果却引得两宫猜忌,要罢免高拱。
陛下不得已,只能极尽封赏,作出补偿。
哎,听说这弟子还跟吕调阳暗示,要再起凌烟阁,全了众臣的身后名。
果然是言出必践。
众人一一被皇帝聊过,寒暄了一阵。
最后才到高拱。
朱翊钧奇道:“定安伯又是所为何来?”
几日不朝,本应该休息得不错,可今日入对,却肉眼可见地面容衰老了不少。
朱翊钧暗自感慨,简直像极了他的前同事,进秦城不过一天,就已经形销骨立。
高拱叹了口气,回道:“老臣近日实感不支,特来向陛下致仕。”
朱翊钧起身,缓缓走到跟前。
情真意挚道:“定安伯果真要弃我而去?”
高拱摇摇头:“臣在庙堂之高,可以忧民,在江湖之远,亦可忧君。”
朱翊钧力挽不能。
便在这时,张宏绕了进来,在朱翊钧耳旁说了两句。
朱翊钧起身道:“是母后来了,朕先去迎一下。”
说罢,便往殿外走。
几位辅臣哪里还能老神在在坐着,也一并跟了出来。
见到陈太后由远走进,朱翊钧明显能看到高拱、张居正、吕调阳齐齐松了口气。
朱翊钧摇头失笑。
忙上前搀扶住陈太后:“母后,是定安伯以疾致仕,要与您辞别。”
说着就点了点头,暗示延庆公主启蒙的事,他会放在心上。
陈太后满意地嗯了一声。
这才面朝几位辅臣,回了一礼。
而后看向高拱:“陈先生前年刚走,不意如今高师也要致仕。”
陈太后口中的陈先生指的是陈以勤。
若说当初最替裕王府遮风挡雨的,首推陈、高二人。
高拱喟然一叹:“春秋有时,老臣已经不当时了。”
二人相顾无言。
朱翊钧见状,招来张宏:“去,到内帑为朕取五十两例银,朕要亲自为定安伯准备盘缠。”
张宏应声而去。
陈太后看向皇帝:“陛下,可否让陈名言替本宫送一送定安伯?”
高拱也是个穷鬼,别看一身尊荣,但山高水长,遇到什么匪盗,也就一刀的事。
护送和轻驰自然有区别。
朱翊钧点了点头:“这是自然,朕稍后就遣人去知会。”
陈太后不说他也要这样做。
高拱这一身名头要去南直隶,不知道多少人坐立难安。
不护送,说不得路上就病故了。
几人又寒暄了一阵,见天时快午膳了,陈太后便离去了。
朱翊钧邀众辅臣午膳,纷纷推辞。
高拱也告辞离去,只说收拾一番便要赶赴松江府。
朱翊钧便执意要亲自送到皇城外。
随后,皇帝与首辅,执礼相送,一路沿着紫禁城中轴线,相送到了午门外。
三人依依惜别。
皇帝领着首辅登上午门城楼,远眺目送。
朱翊钧双目盯着走远的高拱,以及他有些佝偻的背影,开口道:“元辅,考成法大概什么时候有个章程?”
张居正也在城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高拱离去,神色复杂道:“估摸着九月了,如今的吏部还要淘撤一些人。”
“下个月再让申时行把架子弄出来,内阁也还要议一议详细。”
朱翊钧点了点头。
如今吏部的职权被一分为三。
吏部尚书陆树声是个橡皮印章,此人邀名养望,往往一得官就称病回籍。
之前一个吏部右侍郎的职司,一天班也没当过。
说白了就是占坑,方便内阁直接领导,又随时能收回到自己手里。
吏部左侍郎申时行,是新党的人,吏部此后就是他来配合张居正行考成法。
吏部右侍郎温纯,是高仪好友,也是个忠君爱国之人。
当然,同时也没什么本事和脾气,大概只有皇帝有意见,他才会说话的角色。
张居正余光看了一眼皇帝:“陛下给定安伯支了什么差遣?”
高拱走前还举荐了海瑞,他不信这是单纯恶心朝臣的。
朱翊钧连连摇头:“没有的事,定安伯既然致仕,如何还能过度策用,朕只让他好生休养。”
张居正撇撇嘴,一个字不信。
只听皇帝很自然地转移话题:“户部现在还有多少银钱?”
张居正迟疑片刻道:“不好说,得等张守直致仕,才能核算一番。”
朱翊钧叹了口气:“给冯保家抄了吧,应该多少有点。”
张居正面色古怪看了一眼皇帝。
朱翊钧迎上他的目光,无奈道:“别这般看我,也是定安伯私德无亏,家中窘迫。”
“元辅信不信,若是定安伯也像张守直那种煊赫之家,丞相世孙,他现在已经下狱了。”
不得不说,高拱高仪这批人着实奇葩。
若是什么四世三公,几代人的努力之流,他抄家肯定不手软。
反倒是这种私德无亏的穷鬼,还真是官场无缝的蛋。
张居正觉得这话有些内涵,不自然地别过头去,说道:“国家财用大亏,哪里是抄家能止住颓势的。”
朱翊钧点点头,表示受教。
见高拱背影彻底消失,才感慨道:“往后辛苦元辅当家了。”
而后转身就要下城楼。
张居正拱手行了一礼,也在皇帝身侧。
大日凌空,正是当时。
恰将二人投射出一大一小的影子,联袂并行。
“陛下该开经筵了。”
“让内阁议吧,把申时行也加进来。”
“所以陛下复起海瑞是想做什么?”
“那不是定安伯的意思?元辅莫要乱说。对了,顾寰的事……”
二人边行边说,逐渐听不到声音。
(第一卷,完。)
军民代表,文武百官,正跪伏在午门外,骤然听到一道鼓声,是钦天监安排的时鼓。
随着鼓声一响,东曦初升,照在午门之上。
众皆纷纷抬头朝城楼上看去。
只见通赞、赞礼、宿卫官、各侍卫等侍从官,鱼贯而出,在门楼上开道迎候。
云盖、云盘紧随其后。
一道身着衮冕的身影,在众人的簇拥之下,缓缓现身。
“有诏!”有人唱喊。
军民百官当即伏首:“恭听圣谕!”
朱翊钧看着城楼下方,黑压压跪倒的一片,一眼望不到头,胸膛不由数度起伏。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终于缓解了一番。
这才对着下方,一字一顿,宏声道:“我国家光启鸿图,传绪万世;祖宗列圣,创守一心,二百余年。”
与此同时,左右当值太监,重复一遍,传到下方耳中,下方每隔一段便有太监重复一遍,向后喊道。
重重叠叠,犹如声浪。
“我皇考大行皇帝,明哲作则,励精图治……遽龙驭之上宾,顾命朕躬,属以神器。”
“乃仰遵遗诏,俯顺舆情,于六月初十日,祗告天地、宗庙、社稷。”
朱翊钧顿了顿,闭上眼睛,中气十足,说出那一句:“即皇帝位。”
值此刻,教坊司安排的中和韶乐奏响,钟缶同响,鼓乐齐鸣。
两侧值守的卫士振动衣甲,猎猎作响。
下方军民百官,无论什么心思,都纷纷拱手加额,一拜、再拜、三拜、四拜。
口中齐齐呼喊:“万岁!”
“万岁!”
“万岁!”
百千人共唤万岁之声,直冲霄汉。
呼声、喊声、乐声、振甲声、钟鼓声、波涛汹涌,宛如天地共鸣,响彻整个紫禁城!
……
声音渐渐歇止。
“其以明年为万历元年,与民更始……”
宣读诏书的声音继续响起,军民代表还在跪伏听旨。
百官却是已然起身,陆续由午门进入。
朱翊钧也转身下了城楼。
稍后他还要御临中极殿,受百官贺表,但这一刻,他的登极大仪,已经圆满了。
大典的内核,在于宣告,当众人山呼万岁的时候,大典就已然提前结束。
从现在开始,他便是大明朝千万人共尊的皇帝了。
但……这远远不是结束,或者说,这只是他万里之行的开始。
不止是他在等这个时间点。
高拱也在等,他在等帝位上坐上一名十岁孩童,好假奉儿天子以废司礼监,让皇帝做个点头机器。
冯保、张居正也在等,他们需要李氏登位太后监国,好驱逐高拱,独掌大权。
朱翊钧、冯保、高拱、张居正,几人的交手,也将在此刻正式开始。
……
与常朝不同,登基临朝,是百官朝圣的仪礼。
人数数十倍于廷议,文华殿根本施展不开。
又为了彰显天家威仪,太祖定例,登基临朝一律在位于紫禁城中轴线上的奉天殿举行。
而今,礼部请命两宫,却是改到了中极殿。
尚宝卿侍从官早已在殿中设好了御座,朱翊钧施施然坐了上去。
他没有再去关注升殿的仪程,只是静静等候着百官上贺表。
一顿鸣鞭、鼓乐之后,百官鱼贯而入。
四名奉旨祭告的勋贵,率先出列:“臣等,幸不辱命,已告于天地宗庙。”
“天地宗庙闻陛下登极,有瑞彩洒落,必是喜极。”
“臣等,斗胆为陛下献上贺表。”
言罢,朱希忠隐晦地看了御座上的皇帝一眼,心中思绪万千。
朱翊钧被冕旒遮住了视线,只点了点头:“卿等一片赤诚,朕知之。”
又看向冯保:“司礼监掌印冯卿,为朕呈来贺表。”
冯保拜下:“内臣遵旨。”
而后从御阶上走了下去,从四位勋贵手中收上贺表。
四位勋贵归列。
又有阁臣出列:“臣等为陛下登极贺,亦有表奉。”
朱翊钧颔首。
随后,百官便由内阁辅臣、六部九卿、至七品微末,大小官员依次献上贺表。
一切井然有序。
直到……
“陛下命司礼监掌印收取贺表,你这厮是何人!?”广西道御史张涍,皱眉看向冯保。
殿内霎时一静。
朱希忠似乎身体不适,紧闭上了双眼。
高拱目不斜视,似乎全然没听见。
张居正嘴唇微张,恰到好处地惊讶。
高仪双手持笏,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
只有不知情的官员,四周环顾,与同僚对视,目中透着无措与恐慌。
冯保遭此刁难,也端得是一身养气功夫,眼皮都未抖一下。
只是朝御案之上拱了拱手,缓缓道:“咱家便是司礼监掌印。”
张涍拂袖,抬起手指着冯保,视线左右逡巡,向百官征询道:“这便是司礼监掌印!?”
百官都是人精,哪里不知道这是要出事的节奏。
且不说你认不认识,便是心有疑虑,该是在这个时候咆哮中极殿吗?
无论大小官员,迎上张涍的眼神,都纷纷别过头去,不愿卷入这场旋涡。
御阶下方的纠仪官,也是当即出言喝止:“张涍!天子御极,注意体统!”
张涍顺势下拜,朝皇帝认罪:“陛下,臣方从广西巡案而归,尚不知先帝有遗诏更换司礼监掌印,臣有罪!”
既然冯保是司礼监掌印,那想必是先帝遗诏吧?
以退为进!
张涍这话虽是认罪,但实则是将冯保就任司礼监掌印不合流程这一事,放在了台面上。
冯保哪里还不知道这是演的哪一出,哪怕有所准备,也忍不住恨恨看向高拱。
朱翊钧也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只是马前卒罢了。
见状他也干脆装傻:“张卿请起,不知者无罪。”
“卿有所不知,冯大珰乃是我母后点用,非是先帝遗诏。”
张涍当然是明知故问,他非但知道,还等的就是这一出。
他瞥见葛守礼暗暗点头,心中有了底,继续纠缠道:“哦……原来是陈太后彼时下的懿旨,那倒是臣无状了。”
理论上来说,司礼监掌印一职,只能皇帝点用。
但皇帝驾崩,皇后理所应当作为监国,权宜为之,也说得过去。
虽然……张涍明知不是陈太后下的懿旨。
戏唱到这个地步,此时自有人帮场子,把调子唱上去。
通政使司右通政韩楫呵斥道:“张涍放肆!陈太后何等识人之明,你竟敢诬赖!冯大珰这司礼监掌印一职,是如今的李太后点选!”
话音刚落,吏科左给事中宋之韩立刻出列争辩:“韩通政,也请慎言,我六科,从未见李太后彼时有明旨示下。”
这二人是高拱门生,百官人尽皆知。
到了这时,那些不明就里的官员终于反应过来,原来首辅与司礼监掌印,要真刀真枪地干起来了!
台谏御史、六科给事中、通政使司,全是高拱的人。
眼下这几人一唱一和,要说不是高拱授意,那才是见鬼了!
朝堂是高拱的主场,可怜的司礼监掌印只能被众人围殴,真是一点办法也无。
而当事人冯保,看着自己眨眼之间便被架在了火上烤,面上虽没什么表情,心中恨意却丝毫不少。
纵使提前知道高拱将在最近发难,有些心理准备,此刻仍是觉得怒极。
这处短板,他早就心知肚明。
当初先帝驾崩,李贵妃厌恶孟冲,便将其驱逐,提拔了自己。
至于明旨……司礼监掌印,还真不是区区贵妃可以一言而决的。
况且,当时孟冲是司礼监掌印,高拱是内阁首辅,二人盟友,这区区贵妃令旨,能遵从才怪了。
于是他便进言彼时的李贵妃,让她绕过外朝,直接点用自己,将生米煮成了熟饭。
嗣君的生母有位份,自己领着东厂有人手,哪里还用管什么流程礼数。
内廷的斗争方式可与外朝不一样。
所以,快刀斩乱麻实在是权宜之计,彼时根本不可能下明旨到内阁。
否则轻则被六科封驳回来,严重些,恐怕还要波及到李氏身上——牝鸡司晨这话,高拱是真能骂出来。
此后靠李氏压着,一时也没人追究,就算有,那奏疏也是可以留中的。
更随着前些日子做掉了孟冲,以及今日李氏成为了太后,冯保这位置就已经不可动摇了。
只是,他没想到,高拱竟然敢命御史在登极大仪上,当面捅破此事!
这是哪怕明知无用,这要来恶心他一番。
是当真不顾及两宫,不顾及小皇帝的脸面了!
冯保隐晦地看了一眼殿外,没等来预料中的动静。
却也不能丝毫不还手,他当机立断抬出李太后:“诸位不妨再好好想想,当初李太后可是下了口谕的!”
冯保将太后二字咬得死死的。
这是在提醒这些人,这可不是单单得罪他一人,他背后可是靠着天子生母,一位监国太后的!
高拱也就罢了,你们这些给事中、御史当真要一条道走到黑吗?
但那张涍也不知被许了什么诺,不仅丝毫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听了冯保这话,张涍怒目圆睁,朝着御案叩拜后,宏声质问道:“焉有贵妃口谕可决内相一职!?”
他又向左右百官大声质问:“我朝可有此成例!?”
这话矛头直指李太后,百官都悚然一惊,恨不得避席而逃。
今日究竟是什么泼天的大战,竟然指斥监国太后!
冯保见他犬吠,说话也激烈了起来:“张御史是在问罪李太后吗?”
若是司礼监掌印这位置三言两语就被撤下来了,高拱早就做了,何必等到现在。
就因为他这任命,是与李太后牢牢绑定的!
一顶大帽子扣下,就看区区御史敢怎么接。
可惜,张涍冲锋陷阵,身后却有的是人。
此时自然有人出来控制着局面。
高拱不咸不淡开口道:“二位慎言,不要将自己的问题,动辄牵扯于上。”
张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也会拿捏好度。
他理都不理冯保,继续朝着朱翊钧道:“皇上践祚之初,所窥伺者何限!名与器,安可假人?”
“贺表既由司礼监掌印收取,臣不敢奉于旁人!”
言语之中,尽是冯保窥伺名器,有僭越皇权的大罪。
葛守礼作为左都御史,不能真让登基仪被台谏的人给搅黄了。
他出列呵斥:“张涍!你非要搅乱陛下御极吗,还不奉上贺表立刻退下!”
说罢,他又进言道:“陛下,纵使张涍说得有理,也不过区区内臣僭越神器,还大不过今日陛下御朝,臣请此后再行处置。”
这些言官们三言两语,便将冯保打成了窃据司礼监,僭越神器之辈。
压根都不给冯保插嘴的份。
朱翊钧只觉得可笑,这些人是当真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啊,连他的登极仪都能作为战场。
也难怪孝宗皇帝,被这些文臣夸上天去了,称为什么三代以下的真仁君——当初孝宗朝会时,文臣便是这幅情状。
按照朝鲜的明实录记载,孝宗见朝会时,朝臣各自开小会,争扰不休,孝宗便是只能坐在龙椅上当木头人。
这群人要的,难道就是这种皇帝?
得亏朱翊钧眼下他另有图谋,不然看这些人这般目无君上,他说不得就要当众翻脸了。
这般想着,他抱着看戏心态,借坡下驴:“葛卿说得有理,张卿,此事容后再议,莫要在此纠缠。”
眼下临朝搅扰,至多是把这事放在台面上的第一步罢了,还动摇不了冯保的位置。
高拱必然还有后手,往后定然还有狂风骤雨。
今日这序幕,也该适可而止了。
张涍身为马前卒,任务已然是完成了,听了这话,立刻恭顺拜倒,口称遵命:“臣忧惧内臣僭越神器,蒙蔽耳目,一时心急如焚。”
“无状之下不慎惊扰了陛下登极临朝,臣下去后,会上奏自陈罪过,听由陛下发落。”
“至于冯保之事,臣也会另有本奏上。”
说罢,这才将贺表交到了冯保手上。
只是二人错过时,张涍悄然嗤笑一声。
冯保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了胸中情绪,唾面自干。
他面无表情,似乎在等待什么。
张涍见冯保忍气吞声,不由觉得快意,刚要回到班列,脚步还未迈出,就在此时,突然一名太监从侧殿进来。
“皇太后懿旨!”
隆庆六年,十月。
距离改元还有两个月。
但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御座上换没换人,其实影响不大。
稍微闭塞一点的,还会问一句,啊?老道士终于死了?
不过对于济宁州而言,百姓还算见识丰富,甚至能把这事作为谈资。
只因,此处东距府城不过六十里,距山东布政司也就三百余里。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此州南临会通河,又接济水,位于整段京杭大运河的末端。
永乐时期,便在此修建了南旺水利枢纽,同时设立了河道总督衙门。
可谓南北直隶水路来往的交通要道。
李诚铭跟陈胤兆甫一下船,就感受到了熙来人往的烟火气。
码头之上人来人往,有书生,有富商,也有劲装头巾、短打草鞋。
声音鼎沸,各种口音回荡。
刚下码头,就有奇怪的人靠近,想给二人兜卖什么东西,被二人身后的侍从拦开。
李诚铭没理会,只咧嘴一笑,跺了跺脚:“终于到济宁州了啊,可算是能脚踏实地了,这楼船也太晕人了。”
第一次出远门,光是来回坐船就坐得他直摇头。
每次换船,反而是难得的喘息之机。
当初皇帝许了李太后生父,国丈李伟,准行海运商会。
而李诚铭作为李伟的长子嫡孙,六月底便以历练为由,被李伟打发去探查浙江的港口,以及海商的情况——当然,只是领个头,做事还是各位掌柜。
如今转眼就三个多月过去,正好打道回京。
眼下正是途径南直隶拜访了长辈,便从淮河转道山东,准备在济宁更换船只北上。
陈胤兆倒不觉得有什么不适。
他看了一眼身后的侍从,见没东西落下,便开口道:“船是明日清晨的,走吧,咱们先去官驿歇歇。”
陈胤兆是平江伯府的世子,年岁稍长,上个月刚好二十八。
而李诚铭年岁十七,还有些跳脱。
他一边跟上,一边说道:“世兄,福建咱们不去了吗?”
要组建商会承海运,总得几个港口都勘察一遍,看看别家有多少利才是。
陈胤兆奇怪地看着他:“武清伯没跟你说吗?那边遣别人去了。”
“咱们将宁波港的见闻,还有几位掌柜的记录带回去就行了。”
他努嘴示意了一下二人的包袱,里面有此前随行掌柜,做的汇总。
李诚铭一拍脑门:“哦,想起来了。”
他很快抛诸脑后,又问道:“世兄,你觉得这生意做不做得?”
陈胤兆有些迟疑道:“我不懂商事,不过既然几位掌柜都说有大利可图,应该做不了假。”
他是平江伯府上的世子,世代富贵,比李诚铭眼界还是高一些。
嘴上说不太懂,心里却觉得大有可为。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不然届时他父亲平江伯就不好跟武清伯讨价还价了。
姻亲归姻亲,要搭伙赚钱了,还是得留点余地的。
李诚铭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却很是自然就信了。
两人并行,一名侍从跟在后面,一名侍从则在前面开道。
济宁州不比京城,街道有些老旧不说,常在路上能看到家禽粪便之类的东西。
李诚铭捂着鼻子,一边用手扇一边不时憋气。
济宁在太祖吴元年本为济宁府,到了十八年才降格为州。
本身规制降了,但人口却在二百年里与日俱增。
乃至于不得不在州城的基础上,又连连扩建,增添出了外城。
其中官驿也在外城。
二人一路走走看看。
不算宽阔的青石板街道一路蔓延到城门,两旁店铺林立,木制的招牌随风轻摇。
内外人流如织,车马络绎不绝。
偶尔可见几位身着官服的士绅缓步而行,身旁跟着几个挑担的仆役,显得颇为气派。
更多的,是衣着朴素的平民百姓,肩挑手提、携家带口。
李诚铭突然拉着陈胤兆的衣袖,惊奇得指着一处民居:“太祖定制,民居不得超过三间,五架。”
“此处都七间五架了!官府不管吗?”
陈胤兆外出过好些次,阅历自然要丰富些。
他看着这个记事后第一次离京的外戚世弟,耐性解释道:“定制是定制,但百姓都不遵守的时候,官府也不好办。”
朝廷严格定制,百姓普遍违制,官府部分处置,才是常态。
但这也不好在街上说,只能含糊其辞。
李诚铭没听明白,见世兄没想跟他多解释,也只能按下。
仍是好奇左右张望。
道旁喧嚣不断。
“卖扁食咯!”
“长生果!长生果!”
不断有小贩挑着东西叫卖。
“把叉了一年来,弄的是净打光的!”
“等盼子啊,让我先顿混一下。”
“死娃子回来!你个没耳性的,今天不打死你!”
三教九流都不见压低自己的声音。
李诚铭抱怨了一句:“外城真破,内城里又不是没客栈。”
陈胤兆也没办法:“那不是老头们非说什么,出门在外,住官驿放心些。”
李诚铭一行人有侍从跟着,一看就不好惹,连扒手都远远躲开,自然没人挡道。
约莫走了二里地,两人才到得官驿。
不需要二人说话,侍从便去里面办手续。
两人随便挑了个桌子坐下,点了些吃食。
驿站中除了两人这一桌外,其余七八桌都坐满了人。
见都是传信递件的差吏,还有南来北往的商人,也就没放在心上。
随口闲聊了起来。
不多时,侍从办完住店,还拿了份邸报过来。
陈胤兆一愣,接过邸报好奇道:“邸抄不是张贴公布么,怎么还能随便买了?”
邸报由通政使司发行,记载了中枢发生时事,一向是给地方文武看的。
即便有需要小吏和百姓知道,也至多再誊抄一遍,布告在官驿和城门外。
侍从说是侍从,实则是名锦衣卫,办事自然靠谱。
听了这问,立马答道:“少爷,那驿从说,是八月开始就这样了。”
“据七月的邸报说,通政使司换了主官,增加了邸报发行的刊量。”
“不过卖得也挺贵。”
说完还不露声色暗示一声报销。
一旁李诚铭连忙凑过来,好奇道:“如何,咱们离开之后,可有大事发生?”
陈胤兆一边看一边说着:“再大还能大过文臣封爵不成?”
他可还记得,离京那天,远远看着护送定安伯的仪队,是多么风光。
“哦,是有大事,七月初,大行皇帝尊谥,宜天锡之曰:契天隆道渊懿宽仁显文光武纯德弘孝庄皇帝,庙号穆宗。”
这事儿出了就得收回前面的话了。
否则有心人就得问一句,怎么?先帝的事还不够臣子的大?
李诚铭咂摸了一下:“这庙号一般呐,布德执义曰穆,我还以为会再高一点。”
别看说是说布德执义,但纵览前人,实际上也就功过相当的意思。
陈胤兆摇了摇头:“是好是平,也得看今上做得如何。”
“若是在开海这事上,有所发迹,那先帝作为首倡,穆宗也就算得上好庙号了。”
皇帝许给武清伯海运之权,他虽看不懂,但总有家长能猜到一些缘故。
李诚铭点点头表示受教,追问:“还有什么事?”
陈胤兆接着往下看:“七月末,刑部尚书刘自强、户部尚书张守直、通政使司右通政韩楫致仕。”
李诚铭又凑得近了些,有些惊讶:“九卿一下去了三个啊。”
陈胤兆继续读:“八月初,升仓场总督王国光,为户部尚书,改南京兵部尚书王之诰,为刑部尚书。”
“升吏科给事中栗在庭为吏科都给事中,改中军都督府都督顾寰,为京营总督。”
李诚铭惊呼:“镇远侯又总督京营了?”
两年前先帝用顾寰闹得沸沸扬扬,险些上下不合,如今竟然又启用了?
二人这边越说声音越大,给隔壁桌一个老秀才打扮的人听了去。
突然插嘴叹气道:“王之诰这人尸位素餐,也能高升。”
二人眼皮一跳,看向那老秀才,只见这人两鬓斑白,显是有些年纪了。
陈胤兆接过话道:“这位长者……”
还未说完就被打断,老秀才没好气道:“什么长者,我才四十出头!”
陈胤兆虽然觉得看面相不太像,却还是改了口:“这位茂才,咱们是商贾出身,没地没位的,你何故乱说话害我等?”
老秀才不服气道:“瞧你这胆小怕事的,你去南直隶听听,我们都这么说。”
李诚铭拉了拉陈胤兆,示意别理会这种人。
陈胤兆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吸取教训说话小声了些:“八月末,为两宫上尊号。”
“九月初,圣上开经筵,内阁议定两京一省施行考成法。”
说到这里,就把邸报给李诚铭递了过去。
如今的条件,邸报从刊行到交通,送至山东南直隶这些地方,差不多就要一个月。
四川云南这些陆路还要更久些。
二人正讨论着。
突然听到官驿传来一阵喧嚣。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二人也没想理会。
但喧嚣声越来越大,门外已经聚集了一大票人围观之人,还伴随有女人的哭声。
李诚铭不由好奇心被提了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也围出去看热闹。
李诚铭探出个头,就看到一个膀大腰圆,花臂刺青的大汉,正在拖拽一名女子。
那女子半蹲在地上,死死扒拉着驿站外的告示牌。
哭得是梨花带雨,显得是楚楚可怜。
李诚铭身为外戚贵公子,最是见不得欺负女人的事。
也不跟陈胤兆招呼,立刻就拨开人群:“放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焉敢逞凶作恶!”
话音刚落,驿站里又有一人越众而出。
来人身着绿色官服,显然是有官身。
他皱眉问道:“我是本州吏目张孟通,发生了何事?”
吏目是从九品官职,掌案牍和管辖吏员,负责处理官府内部具体公事,出现在此处,应该有驿站公务。
有官府出场,李诚铭撇了撇嘴,又退了回来。
那大汉被连连喝止,却丝毫没有收敛:“这是俺的家事,乃们休要多管闲事!”
但那被拖拽的女子却忙哭喊道:“不是不是,我不识得这人!”
张孟通大步上前,朝着大汉道:“先放开她!”
那大汉不情不愿,只不再拖拽,手仍是拉着女子胳膊。
而后出声辩解道:“我出了银子的!她今日必须跟我走!”
在外围观的李诚铭愕然,他看向陈胤兆:“地方上难道还能蓄奴不成?”
陈胤兆支支吾吾,他也不懂。
反倒是方才那老秀才也站在一旁看热闹,出声解释道:“自然是能的。”
“不过换了名目,叫成什么义子义女之类的。”
说完这句,他又笑道:“不过现下,显然是另有文章。”
二人侍从警惕看了这老秀才一眼。
陈胤兆沉吟了一下,还是见礼道:“我二人是北直隶的商贾,在下姓陈,这是我一个商会的世弟,姓李。”
他拍了拍李诚铭,简单介绍了一番。
那老秀才突然露出一丝惊讶:“巧了,我也姓李。”
李诚铭懒得客套,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驿站外的好戏。
出言问道:“李茂才,你说另有文章,是什么意思。”
老秀才故作高深:“你看着就懂了。”
只见场上还在争执。
张孟通呵斥道:“什么出了银子!本朝禁了蓄奴多少年了,你这厮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那壮汉不服气地梗着脖子道:“什么王法!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才是王法!”
“再说,某家又不是买奴,某家给足了她继父银两做彩礼,明媒正娶,如何使不得!”
“难道她说句不认识我,就可以不顾媒妁之言了吗!”
张孟通一愣。
没意想还有这么一番缘由。
不仅是他,就连围观的众人也觉得事出有因。
多数人都为难起来。
陈胤兆恍然大悟:“难怪茂才说里面有文章。”
只有李诚铭还嘀咕道:“那也不能强抢。”
李秀才瞥了二人一眼:“虽然我也不太看得上什么媒妁之言这种东西,不过我说的有文章不是指这个。”
二人一愣。
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李秀才示意二人继续看。
只见众人都偃旗息鼓,那壮汉反而来了气势:“反倒是青天大老爷该给我做主才对!”
张孟通沉默不语,没有接话。
反而蹲下问温声问那女子:“可是你那继父将你卖了?”
那女子梨花带雨:“我父前些日子去赌场,把家中资财输了个精光,昨日便要将我与娘亲卖了,好抵债。”
说完这句,又失声痛哭起来。
话一出口,围观众人又激愤起来。
李诚铭更是破口大骂。
那壮汉昂首挺胸,怡然不惧:“什么卖这么难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张孟通蹲在地上,一时没有了言语。
这情况确实棘手。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就是这个理,明眼就知道是买卖,但一方顶着个媒妁之言,还真不好处置。
张孟通缓缓起身,看向那壮汉:“你花了多少银子。”
壮汉警惕地看着他:“大老爷要做甚?”
张孟通不理会他,又去问地上的女子。
问了个数出来,他便点了点头,面向四周,宏声道:“本官是州里的吏目,虽算不得大官,却也有九品官身。”
“本州百姓,皆是州府的子民,本官忝为州府官,妄自尊大,称一声父母官,诸位觉得可乎?”
众人不少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齐声应和。
李诚铭也反应过来,跟陈胤兆和老秀才感慨道:“此人果真有仁心也有手腕。”
老秀才撇了撇嘴。
“张吏目自然是父母官!”
“没错!张吏目是我等父母!”
此起彼伏的应和声,给了张孟通底气。
他点了点头,又道:“既然如此,此女生父早亡,这亲事,本官替她做一回主!”
顺势拿出一个袋子,转而又看向大汉,倨傲道:“这婚事,本官不同意。”
“媒妁之礼,本官替她退了!”
说罢,他便将手中的银袋子扔了过去。
那壮汉一时怔愣,踌躇不知所措。
张孟通突然呵斥道:“既然两清还不松手!”
众人眼见这官既合了情理,又顺着了心意,不由拍手叫好。
“好!”
“好样的!”
众人一起附和躁呼,那壮汉拿着钱,数了数,确认没吃亏,只得冷哼一声,灰溜溜离开了。
接下来,就是喜闻乐见的青天大老爷与民女谢恩环节。
陈胤兆看得津津有味。
不由感慨道:“我朝果然是能人辈出,九品官吏就有这手段。”
“果然是大有文章。”
别的不说,这事换他来,还真想不到能这样处理。
只能说,这些微末小官,也有自己的章法。
一旁的老秀才看着两人连连感慨,失笑道:“我说的大有文章也不是这个!”
二人齐齐回头。
嗯?
还有说法?
李诚铭已经不耐烦了:“你这厮,休要卖关子!”
老秀才双手负背,摇头晃脑:“我也是要进京,恰好路过此地,所知不多。”
“不过我猜,方才你二人口中,要进京赴任的刑部尚书王之诰,说不得,此时就在楼上。”
李诚铭一头雾水。
陈胤兆倒是突然反应过来,惊讶道:“你是说,眼前这事,是有人故意做的戏!?”
老秀才没好气道:“这不废话?哪来这么多青天大老爷的戏码,当这是话本呢?”
“这不显然在展示,他那狗屁不通的春秋决狱吗?”
李诚铭好坏终于插上嘴:“这是在说谁设计的?那壮汉故意这样讨回彩礼钱吗?”
老秀才恨铁不成钢,懒得理他。
倒是陈胤兆忍不住问了句:“还未请教茂才大名?”
老秀才摆了摆手:“我一破落秀才,哪有什么大名,叫我李执就行了。”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三人都默契地没说真实身份。
便在这时。
二楼果然下来一个书童模样的人。
一路小跑到驿站外,拨开人群,走到张孟通身边,客气道:“这位上官,我家老爷想见您。”
书童跟疑惑的张孟通解释了几句。
后者才勉强跟了上去。
恰好路过吃瓜三人身边。
李执突然指着陈李二人,出声道:“等等,我家二位少爷也想见见你家老爷!”
因为先帝驾崩的缘故,今日杂事极多,廷议结束时,已经快午时了。
毕竟是半大孩子,饶是朱翊钧强提精神,也难免有些萎靡。
好在今日既然视朝,那就不用日讲了。
“殿下,臣这就将票拟过的奏疏送至两宫。”
冯保眼神示意了一下身后,两名小太监捧着的奏疏。
按照开国之初的定制,官员奏疏一般是通过会极门的宦官或者通政司,送达御前,其中部分转给内阁议论。
有了结果再抄送给各部各司。
但华夏有史以来的惯例,便是人事侵蚀制度,成为新的制度,而后被新的人事侵蚀,往复循环。
宰相是这样,三省是这样,刺史,总督,乃至于县城区区文吏,都是逃不开这种路数。
内阁,自然也不例外。
在经历过二百年演变至今,内阁的权势都在事实上,膨胀了数倍。
尤其在世宗嘉靖皇帝二十余年不上朝,大行皇帝沉溺后宫,全权托政之后。
无论是上奏,还是廷议,乃至批红,早就有了新的成例。
别的不说,奏疏先送到御前,再抄送内阁这种形式,已然变成了先送内阁拟票,再送达御前过目。
更甚的是,如今哪怕是皇帝下旨,不经由内阁拟票,在程序上就是不合法的。
也就是所谓的中旨,乱命也。
就如今日,廷议上议过的奏疏,内阁会当场拟好初步意见,也称为拟票或票拟,而后再转司礼监,送去两宫请示。
两宫觉得可以,便由司礼监批红,然后执行。若是觉得不行,那就让司礼监发回让内阁重议。
当然,也有例外,若是两宫不想讨论此事,便将其留在宫里,也就是所谓的留中不发,这事,也就搁置不议论了。
处置奏疏的权力本属皇帝,如今两宫监国,也就由两宫暂且过问。
“大伴自去便可。”朱翊钧点了点头。
冯保躬身告退。
朱翊钧看着老太监离去的背影,眼神微冷。
他知道,两宫可不懂奏疏里的弯弯绕绕,也没有驳回内阁拟票的政治声望。
对于各方意见,两宫基本上也只能“从善如流”,或者不置可否,最后批红的自主权就会落到司礼监。
最终变成了内阁捏着提案权,司礼监捏着一票否决权。
而这位大伴,便理所当然地走上了权力最高峰,与内阁首辅比肩而立。
这种事,还是不要发生的好。
如此想着,他转过头,淡淡吩咐道:“走吧,回慈庆宫。”
……
回到慈庆宫。
正是用午膳的时候。
因为还在大行皇帝的丧期,今日的午膳,有些寡淡。
好在品类丰富,味道极佳,朱翊钧吃得很认真。
他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自然要好好补充营养,否则像先帝一样,三十几岁驾崩,就要不得了。
刚尝到一道菜,朱翊钧皱了皱眉头,对太监指了指。
“告诉尚膳监,这道菜太甜了,以后不要上了。”
倒不是他不爱吃甜食,而是到了现代,万历皇帝墓葬被挖出来之后,检查遗体,竟然是满口的龋齿。
乃至于只能靠着鸦片镇痛,后半辈子必然是痛不欲生。
他既然受了这个身份,当然得小心点,爱护好口腔。
朱翊钧吃完,又仔细地清洗了一番牙齿,而后才在宫女的服侍下,躺回床上小憩。
回了东宫,并不意味着今日的事都做完了。
午休完,还需要去跟陈皇后,李贵妃请安。
自古天家唯孝子不败,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事情。
除去请安之外,他还要争取通过李贵妃,对政事左右一二才行。
从冯保手上撬来的司礼监提督太监一职,必须要挑个合他心意的人了。
否则手上连个能用的人都没有。
今天处置个小太监,都还需要冯保首肯,简直令他骨鲠在喉。
这幅情状,别说是独断乾纲了,要是有人狗急跳墙,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躺在床上,朱翊钧缓缓闭上了眼睛。
心中思绪却没有停止,又想着今日殿上的见闻。
这大明朝当真是千疮百孔。
宣大有割据之象,中央军显然已经失去了威慑。
湖广敢凌辱钦差,地方上土豪世家兼并勾连之事,也必然到了一个耸人听闻的程度。
更别提殿上廷议,还有东南倭寇入侵,春税迟迟收不齐等事,可谓一团乱麻。
如今逢先帝驾崩,万事稳字打头,中枢只能相忍为国,一再退让。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已经到了不得不变法的时候了。
也难怪,内阁几人根本不信任他这位新帝,不惜疯狂揽权,恐怕,就是为了借此压制各方,主导变法。
想着想着,朱翊钧就这样沉沉睡了过去。
……
午睡一觉醒来,脑袋的疲惫感终于一扫而空,神清气爽。
朱翊钧大大伸了一个懒腰。
对宫女吩咐道:“为我准备,去两宫请安。”
他如今有两位母亲,生母李贵妃,宗法上的母亲陈皇后。
其实前身很少主动去给陈皇后请安,毕竟不是生母,感情有限。
再者这位陈皇后,一生无子,不得先帝宠爱,甚至常年居住在别宫。
既无势,又无情,前身自然去得少。
但如今既然要立孝子人设,当然要孝事两宫,一个也漏不得。
所以他当先便去了陈皇后处。
结果朱翊钧到了殿外,竟是被女官挡了下来。
“殿下,皇后娘娘悲痛过度,好两三日没休息了,太医用了药,方才睡下。”女官恭谨道。
朱翊钧无奈。
总不能让人强行给人叫起来,让他请安吧。
最后,他只能在宫外遥对陈皇后,做足了一番礼数,转身离开。
而后径直去往李贵妃处。
李贵妃这边,他倒是来得勤,宫女太监也知道他此时要来,直接将他引了进去。
朱翊钧到的时候,李贵妃正拿着奏疏翻看。
李贵妃在寝宫一身常服,却难掩秀色。
能作为宫女被先帝挑中,入了后宫,除了颜值,也别无第二个原因了,如今不过二十八九岁,正是风华不减的年纪。
朱翊钧轻唤了一声:“孩儿问娘亲安。”
见自家儿子来了,李贵妃合上奏疏。
扭了扭肩颈,笑着道:“但凡你像今天一样争气,娘亲怕是能长命百岁。”
李贵妃如今实际上把持着后宫,人心归附,文华殿内外发生的一切,第一时间就有太监宫女汇报了。
往日浮躁调皮的儿子,今日竟然出乎意料地得体。
她可是听说散朝时,有不少大臣当众夸赞她儿子有人君之相,让她回味了好半天。
朱翊钧自然知道该说什么哄女人开心:“有赖母亲耳提面命,今天才没给母亲丢脸。”
李贵妃轻轻将他扶起,脸上笑容更甚。
吩咐宫女上些点心后,又回过头看看向自家儿子:“听说,你在殿前还闹了点事端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