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中考出分后，我擦边考上了市里重点高中，王老师很高兴，她发誓一定让我摆脱家里，留在市里读书。
王老师帮我多方联络，妇联的阿姨们出面，终于说服我爸妈，同意我住校读高中。
但我知道，其实是妈妈听邻居说，我现在是个瘸子，找不到好人家，要是读了高中，没准能更值钱。
整个高中三年，我不要命似的学习，我知道高考是我唯一改写人生的机会。
高考前一个月，我妈来学校看我，给我带了很多吃的，那是三年来她第一次来学校看我。
往校门口跑的时候，我后悔昨晚没有用凉水洗个头，后悔没有穿上那套新校服，这样脏兮兮的见妈妈，妈妈一定会嫌弃我的。
我喘着粗气，手足无措站在妈妈面前，手指不停搅动衣角，嗫嚅道：「妈妈，我，我很想你。」
妈妈面容慈祥，冲我招招手，「来，妈妈给你请好假了，今天带你出去玩。」
我愣住，有些警惕，「可以不去吗？我还要复习。」
「磨叽什么？去，用你饭卡刷几份排骨出来，你弟弟想吃。」妈妈语气不耐，神情急躁，「快点啊！」
我腿脚不好，被妈妈半拖半拽拉出了校园，坐上了回家的车。
路上，妈妈一直握着我的手，许是感受到我的恐惧，她软下嗓音，说道：「你爸和你弟都想你了，家里做好了饭菜，给你高考加油呢。」
我鼓起勇气，看着妈妈的眼睛说道：「妈，我成绩很好，一定能考上大学，以后能挣很多很多钱给你花。」
妈妈点点头，避开我的目光，可我看见了她眼神里的凶狠和嘲讽。
9
叔叔是个好人，他思前想后还是去跟我爸妈说了认尸的事，不出所料，他又被骂了一顿。
维持秩序的官兵及时拉开，他们拿出尸体照片和我身上的衣服碎片，「仔细看看，这是不是你们女儿？」
是我！那是我校服上的标志！
「放了三天了，你们就没找过女儿？」
妈妈之前拦着官兵不让走，让他们给毫发无伤的弟弟检查身体这事，许多官兵都知道。
有个眼尖的人认出了她，激动道：「是你！那天我问你下面还有没有人，你说下面没人！」
「队长，她和她丈夫当时抓着我们三个不松手，非要我们亲自送他们到安全的地方，加上她说下面没人了，我们就耽误了点时间。」
「这个女孩就是在救她出来那个地方挖出来的！前后也就半个小时！」
妈妈手上的面包落地，她双眼无神，颤抖着手接过照片，照片里，我干瘦的身体裹满灰烬，双腿松软，骨头已经变形，脚腕上还拴着半截铁链。
「不可能！这不可能是来紫！我的女儿我了解，她没这么容易死！」
领头的队长双拳紧握，声音充满怒火，「这么容易死？她一个十八岁的孩子，被压在废墟下三天三夜，你说这叫容易死？」
「你们不是和她埋在一起吗！儿子毫发无伤，饿都没饿一下，女儿死的这么惨，你们问都不问一下，还是人吗！」
「还有这姑娘脚上的铁链，你们栓的吧？等着吧，我已经报警了，前面路一通，你们的好日子就结束了！」
我爸一把抢过照片，撕碎丢在地上踩了几脚，呵斥道：「哭什么哭！儿子都被你吵醒了！」
妈妈缓缓扭头看向弟弟，变得狂躁兴奋，她抓住弟弟的手臂使劲摇晃，质问道：「你不是说你姐姐没受伤，她故意把腿塞进缝隙里博同情吗！」
「你不是说你姐姐兜里还有巧克力，饿不死她吗！」
「你说话啊李来喜！」
妈妈跌坐在地失声痛哭，「我的女儿啊！我的来紫怎么会死啊！你该有多疼啊我的孩子！」
我想安慰妈妈，让她别着急了，我现在已经不疼了。
我一定是个坏孩子，看见妈妈为我哭，我竟然还有点高兴，原来妈妈也是在乎我的。
11
道路很快开通，和预想中的一样，警察来了只是调解几下，没有证据能证明他们故意杀人。
在众人鄙视的目光下，他们光明正大走出了停尸间。
爸爸一脸晦气，满不在乎催促妈妈走快点，「磨蹭什么？一会儿赶不上抢安置房了！」
弟弟也是满脸烦躁，「快点！我都饿死了！」
我听见围观的人说了句，「胖成这样，饿几顿死不了。」
是啊，弟弟太胖了，娇生惯养不爱运动，从前我担心他身体，向爸妈建议少给弟弟吃点，太胖了影响健康。
可爸爸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揍，他说我诅咒他儿子。
「胖点那是男子气概！能吃是福！你个死丫头懂什么！以后离我儿子远点，看见你就心烦！」
我太瘦了，即使比弟弟大六岁，长得还没他高，他不爱吃饭时，就把碗扣在我脸上，再污蔑我只顾着自己吃，故意饿着他。
这招屡试不爽，爸妈从来不问缘由，用他们的话说就是，打自己的女儿，不需要理由。
妈妈失魂落魄走在最后，有人朝他们扔石头，咒骂声不断，「你们该去给她陪葬！一家子冷血变态！早晚遭报应！」
爸爸和弟弟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很快就抛下妈妈自己跑了。
我只能看着妈妈被砸，一点忙都帮不上，我挡在妈妈身前，可那些石头穿过我，还是落在了妈妈身上。
妈妈突然顿住脚，呆呆地望着我的方向，喃喃道：「来紫，是你吗？妈妈错了，妈妈不该对你那么狠。」
「妈妈不敢奢求你原谅我。」
「你放心，害了你的人，妈妈一个都不会放过。」
我心里一惊，有些害怕，「妈妈你别做傻事！你要好好活着！」可妈妈听不到我的呐喊，我只能不断祈祷，祈祷妈妈能快点忘掉我。
事已至此，我不想再生事端，我对他们没有怨恨，也不想报复，我只想珍惜和妈妈在一起的最后时光，静静等待转世。
14
在大家都以为妈妈恢复平静，继续侃侃而谈灾后重建问题时，妈妈突然从桌底抽出那根钢筋，用力扎进了爸爸身体里。
那钢筋一头十分尖锐，妈妈用了十足的力气，钢筋完全穿透爸爸身体，连他身后的弟弟都被扎透。
我吓到灵魂都震荡了。
原来这就是妈妈说的，为我报仇的方法。
记者和摄像夺门而出，妈妈并未理会敞开的大门，而是用力拔出钢筋，对准弟弟的腿刺了下去。
她双目猩红，嗓音带着丝蛊惑，「你姐姐死的时候，也是这么痛！」
「你们两个伤害我女儿的，谁都别想活！你们就该下地狱！」
我能感受到身体变得越来越轻，逐渐透明，我想拦住妈妈，告诉她我没有怨过他们，可现在我连靠近她都做不到了。
爸爸和弟弟倒在血泊之中，凶多吉少。
妈妈很满意地靠在墙边，望着我的方向呢喃，「来紫，妈妈为你报仇了，下辈子，妈妈一定做个好妈妈。」
我听见赶来的警察和围观的群众说，「猫哭耗子假慈悲，孩子活着时候被你虐待，死了之后想起来报仇了，杀老公儿子算什么本事，当妈的助纣为虐才让女儿寒心呢！」
我深感不妙，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妈挥舞着钢筋，又哭又笑拿着那个裹着我遗物的布包。
「都别过来！」
「我杀了两个害死我女儿的凶手，你们来人，把他们给我丢出去！我女儿不想见到这两个畜生！」
「我有罪，我是个罪人，我竟然眼睁睁看着女儿死在我眼前，我没脸见我的来紫。」
我泪流满面，要说我不怪他们，那是假话。任谁被虐待十几年都不会毫无怨气的，可现在这也不是我想看到的结局。
妈妈数完自己的罪状，调转钢筋捅向自己，直到闭上眼，她的嘴角始终带着释怀的笑。
没用的妈妈，你说来世你会做个好妈妈，可我不想当你的女儿了。
灵魂飘在高空，我看见妈妈惊喜的眼神，她想追我过来，可我的身体已经彻底透明。
妈妈，算了吧，很感谢最后这段日子你对我的怀念，但我不想和你纠缠下去了。
下辈子，下辈子我不要做你的女儿了，希望上天能给我一对只爱我一个孩子的爸爸妈妈。
希望下辈子我能顺利读书，参加高考，把这一世的遗憾全部补上，再也不要见到今生这些人了。
12
深夜，妈妈一个人在那片废墟徒手刨着什么，我跟过去看，发现她挖了一堆我的东西出来。
「这是来紫小时候的衣服。」
「这是来紫五岁时买给她的玩偶。」
「这是来紫最喜欢的书包。」
妈妈神情疯癫，边挖边哭，她挖到我的日记本时，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那本日记是弟弟出生后我开始写的，一直写到中考前。
上高中后我没来得及回家拿，就一直被我放在阳台橱柜里，那里也曾是我住了九年的床。
不曾想，如今被妈妈发现了。
「今天弟弟把热水浇在我头上，他也被淋到了，他跟妈妈说是我拿热水烫他，妈妈打了我一顿。」
「今天弟弟给了我一根棒棒糖，很甜，虽然粘了泥土，但洗洗还能吃，下次还想吃。」
「今天我考了年级第一，爸爸并不高兴，我不明白，其他同学成绩好，他们的爸妈都很高兴，为什么我成绩好，爸妈却不高兴。」
「明天中考，我今晚豁出命也要逃出去，老师说，天下没有父母不爱孩子，我相信爸妈是爱我的，等我赚钱了，也要让爸妈和弟弟过好日子。」
妈妈用头撞地，哭喊着我的名字，可回应她的只有空旷的回音。
那些过去她叫做垃圾的东西，如今被她宝贝似的抱在怀里。
过了许久，妈妈头上手上全是伤口，沙尘石子嵌进肉里，她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抱着那些垃圾走着。
「宝贝女儿，妈妈错了，妈妈一定给你报仇！」
回到安置房，爸爸和弟弟睡得正香，妈妈把那些东西用布包裹起来，在床边立了个牌位。
我摇摇头轻叹，「你这是何必呢妈妈，爸爸和弟弟不会同意你这样做的。」
果然，第二天一早，爸爸醒来看见牌位，生气暴怒，他折断木板，扇了妈妈一巴掌，怒吼道：「晦气东西，你这么舍不得那赔钱货，那你就下去陪她，少在这假慈悲！以前她活着的时候，你可没少打她！」
弟弟起床后，又在那断成两节的木板上踩了两脚，悠悠道：「妈，你别自我安慰了，我姐都死透了，你做这些给谁看啊？」
「有那功夫掉眼泪，不如出去给我领饭回来，我都饿了。」
13
妈妈一言不发收起木板，积压许久的怨气彻底爆发，她几乎咆哮着吼道：「死的那也是你女儿！她不止是我一个人的孩子！」
「来紫从小那么听话懂事，你这个当爹的哪有一天对她好过！」
「还有你！那是你姐姐！你从小就是她带大的，你个白眼狼的东西！」
弟弟被突如其来的打骂吓到呆滞，爸爸反应较快，他揪着妈妈衣领将人拖到屋外，一把甩到地上，「少在这放屁！我儿子也是那赔钱货能比得了的吗！她死了那是她命不好！怨不着别人！」
妈妈被爸爸赶出家门，但没人愿意收留她，人们都知道，这家人对自己女儿见死不救，没人相信鳄鱼的眼泪。
这天之后，妈妈加入了灾后重建的救援队伍，她亲手推平了那片废墟。
我每天跟在妈妈身边，这样温和的妈妈，我已经十几年没见过了，我近乎贪婪地享受着和妈妈单独相处的时光。
我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会消失，我只能把每一秒都当成最后一秒珍惜。
废墟清理完毕，建筑队开始进行灾后重建那天，我看见妈妈偷偷藏了一根钢筋。
时隔半月，她回家了。
她跟爸爸道歉，说她不该沉迷过去，是鬼迷心窍了才对儿子发火。
爸爸和弟弟数落了她几句，就让她去做饭了，毕竟妈妈不在家，就没人伺候他们俩。
晚上吃饭时，有记者上门采访，妈妈带人进来，语气平静，「记者们想来灾区做个采访，听说了咱家的事，我答应了。」
碍于面子，爸爸没说什么。
「请问外面流传的，你们虐待女儿，被救时故意把女儿丢在里面，这件事是真的吗？」
爸爸抢答，「当然不是！救援队来的时候，那死，那丫头就死了，我们没让救援队挖，纯粹是节约精力去救更多人！」
弟弟也点头赞同，「我爸说得对，我姐那个人平时就爱卖惨，她说自己腿被压着，我们都以为她骗人呢，当时她一直睡觉，所以就没发现她真的受伤了。」
摄像机记录下了他们在镜头下的谎言，记者接着提问，「女儿去世后，家里生活有什么变化吗？」
爸爸和弟弟语塞，眼神闪躲，思索片刻后说道：「我们都很伤心，尤其是她弟弟，她弟弟和她关系最好，女儿没了，我儿子也好几天吃不好睡不好。」
妈妈在一旁笑出声，笑声越来越大，笑着笑着，妈妈又哭了，她指着爸爸和弟弟一一诉说他们的罪状。
「这些年我虐待女儿，我有罪，可有罪的绝不止我一个人！」
「你李力，重男轻女，让女儿中考前辍学嫁人，来紫她为了考试去跳楼，要不是我们逼她，她怎么会变瘸！」
「你李来喜，娇生惯养，没有家教，是我没把你教育好，我就不该生你出来！从小到大你冤枉你姐多少次？你姐都快死了，你还骗我说她装死！你还抢走她唯一的巧克力！」
妈妈披头散发的样子吓坏了众人，爸爸和弟弟对着摄像机连连解释都是误会。
「陈娟！你疯了是吧！我知道女儿死了你伤心，你发疯也要看看场合！记者们还在呢！」
爸爸上前压制住妈妈，在她耳边低语，「这事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你给我老实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