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长，请撤销我和沈佳芮的结婚申请。”

团长脸色犯难，手里的钢笔轻轻敲击桌面：“知年啊，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沈厂长擅自把你的回城名额给了宋承志，放谁心里都不好受。”

“可沈厂长各方面条件都很优秀，你当真决定要放弃这段大好婚姻吗？”

顾知年心脏一阵刺痛，满是茧子的手握成了拳头。

语气越发坚定：“团长，我想清楚了，这不是冲动的决定，请你帮我撤销结婚申请！”

团长见状也不再劝，点头道：“既然你想好了，那我就尽快呈上去，大概半个月时间就能批下来了。”

顾知年和沈佳芮是青梅竹马，下乡前两人说好回城就结婚。

正是怀着这样的期待和憧憬，顾知年才没觉得有多么苦。

两个月前，他怀揣着激动的心来到乡里的广场等待回城的车子。

可播报回城人员的广播放了几遍，就连名单他都快要背下来了，也没听见他的名字。

急着回去找沈佳芮结婚的他就想要冲上车，却被工作人员给拦了下来。

“导员，名单是不是出错了，应该有我的名字才对啊，你帮我查一下，我还要回去跟佳芮结婚呢！”

导员眼里有些疑惑，很快浮起一丝同情：“沈厂长把回城名额给宋承志了，我以为你知道了。”

“怎，怎么会……”顾知年不敢置信，全身瘫软坐在地上。

恰巧宋承志路过，难掩笑意看着顾知年：“知年啊，你知道我干不了累活，特意把回城名额让给我，太感谢你了。”

“你放心，你不在的日子里，我会帮你把佳芮照顾好。”

顾知年气得要上去动手，但看到他得意的笑容后，还是忍住了冲动。

他不能动手，否则自己更回不去了。

两个月后，他凭借着自己的努力，终于回到了城里。

第一件事，便是找到团长，撤销他和沈佳芮的结婚申请。

第二件事，则是回家问问沈佳芮，到底是什么意思。

车站里，下乡知青都陆续有亲朋好友来接走，只有他站在原地望眼欲穿。

直到四周空无一人，他才明白，以后的路只有自己走了。

迎着寒风走到家时，顾知年的脚早已经磨出了一堆血泡，屋内传来的欢声笑语更显他此刻的狼狈。

沈佳芮和宋承志穿着光鲜亮丽，一同为坐在中间的孩子夹菜。

仿佛温馨的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顾知年甚至有一瞬间恍惚，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家门。

终于，沈佳芮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顾知年，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起来。

有些尴尬地说：“知年，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这样的语气，倒是让顾知年听出了一丝责怪。

责怪他提前回家，扰了她和别的男人的兴。

见顾知年沉默不语，沈佳芮朝他招了招手：“别傻站着了，赶紧过来吃饭吧，既然回来了之前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吧，别再提了。”

过去了？

连一个理由，一句知会都没有，让自己在乡下裹着湿冷被子在草堆里多睡了两个月。

把回城的名额给了宋承志，让他提早回来过上温馨的生活。

让自己的未婚夫受罪，让别人的丈夫享福，好一句都过去了，不提了！




顾知年浑浑噩噩地走出文工团，一时间他竟不知道该去何方。

天大地大，就没有一处容得下自己了吗？

走了半日，顾知年还是回了那个早已经不属于自己的家。

毕竟这里还有没带走的东西。

他要彻底跟沈佳芮断干净，离开时不留丝毫的念想。

见到顾知年回家，沈佳芮便当他想清楚了。

“想通了就好，知年，你早就该明白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你媳妇我可是厂长，结婚了你就照顾好家里的事情就好，不需要你出去抛头露面。”

“何必委屈自己做讨人开心的戏子呢，你以后在家只管哄我开心不就好了？”

说着沈佳芮就要扑进顾知年的怀里，但被他巧妙躲开了。

顾知年没想到，原来沈佳芮一直以来都看不起自己热爱的演艺事业。

至于什么风流债，抛头露面，不过是沈佳芮的自卑，担心他太过耀眼故意泼来的脏水么？

从前顾知年只当这是沈佳芮太过爱他的占有欲，现在看来不过是她的嫉妒罢了。

顾知年，这么久都不曾发觉，还真是爱得深沉，傻得过分！

沈佳芮也只当顾知年在耍性子，毕竟宋承志说了，对付顾知年这种心高气傲的人，就得找个情敌来才能让他有危机感。

现在顾知年的样子，必然是吃醋了。

现在她的目的达到了，以后顾知年只能老实待在家里，安心照料家里的事情，这样才是她沈佳芮男人该有的样子。

沈佳芮拍了拍顾知年的肩膀：“承志是青青最爱的男人，更何况他还带着个女儿，文工团那工作确实出风头，但是上不了台面，给他就给他了。”

“你说要是他真带着女儿去给别人擦鞋子，我怎么有脸面对青青呢？”

“我这也是为了青青，为了她的孩子，你别乱想。”

顾知年闭上了眼睛，心里很快有了决断。

他打算南下发展，那里经济发展快速，还出现了几个演艺新星，说不定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至于沈佳芮，他也不想再留在她的身边。

有了目标，顾知年的眼里多了几分向往和期待，轻声道：“嗯，我不会乱想。”

顾知年顺从的态度让沈佳芮感到很满意，紧跟着给了颗甜枣：

“结婚后我就把工资交给你管，以后你就当一家之主，这样开心了吧？”

“这段时间你就准备准备结婚的事情，承志没什么衣服，那几件给他就给他了，迟点我给你买新的，多买几件。”

顾知年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套西装是他要在结婚时穿的，结果今天就穿在宋承志身上了。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他就要离开了。

“嗯，好。”

沈佳芮总感觉顾知年有些不一样了，但又说不上来。

“你果然想通了，这样我很开心，放心吧，我一定会嫁给你的。”

“你先在家休息吧，我去厂里赚钱养家了。”

沈佳芮离开后，顾知年开始认真思考他的南下计划。

现在身无分文，首要的任务就是找点活赚个路费。

只是从学校毕业后，他就一直从事文艺工作，现在离开了文工团，他一时也没想到要做点什么。

走着走着，竟下意识地来到了文工团的宿舍。

恰巧遇上了今早围着他议论嘲笑的男孩女孩们。

“这不是当年的团草顾知年么，听说是他未婚妻特意把他的工作给了宋承志的。”

“难道不该给么？听说这顾知年下乡还不安定，跟不少姑娘不清不楚呢，我要是沈厂长早就取消婚约了，还不如嫁给承志哥呢。”

“就说这男人管不住自己，沈厂长这么好的女人，他还要出去沾花惹草，你看承志哥虽然带着个女儿，但是成熟稳重，比他要好多少倍了。”

这些人围着顾知年肆意嘲笑，仿佛背叛爱情的人是他。

纵是曾经自信张扬的顾知年，此刻也难堪得低下了头，过了好久才小声开口：

“兄弟姐妹们，请问有可以介绍给我的工作吗？”

现场瞬间安静下来，很快就爆发出了哄堂大笑。

不知道是谁，趁乱往顾知年身上丢了一双鞋子，恰好砸在了他的脸上。

之后众人纷纷效仿，脱下鞋子往他身上砸去。

“那你就把我们的鞋子都洗了，洗好了赏你点钱，哈哈哈！”

顾知年攥紧拳头，在原地屈辱地站了许久，连嘴唇咬出血都不知道。

最后在角落拿来一个纸箱，蹲下身子一只一只地将鞋子捡起丢进箱子里。

“这活我接了，洗好了我来拿钱。”

顾知年抱着满满一箱子散发着汗臭味的鞋子离开宿舍，嘲笑声渐渐减弱离她越来越远。

未来还有更远的路要走，这些嘲讽的声音不算什么。

只是他觉得可笑，自己两年都没回来，文工团里许多新来的人根本就不认识他。

这些谣言，少不了宋承志的煽动。

沈佳芮知不知道，她眼中成熟稳重的宋承志，干不了重活累活的宋承志，疼爱女儿宁肯自己吃苦的宋承志，背地里却是这样一副面孔？

自己被逼到今天这地步，少不了沈佳芮的放任和推动。

心痛么？

不，顾知年的心早就已经麻木了。




这时沈佳芮忽然从背后抱住他。

“别怄气了，青青托我帮忙照顾承志和小雯，我当然要多帮一下啦。”

“你下乡时那些风流事我都没跟你计较，你也别跟我摆脸色闹情绪了。”

顾知年却根本不在意她的话，转身盯着她的眼睛问：“盒子怎么空了？里面的东西呢？”

沈佳芮眼里闪过一丝心虚，语调却忽然拔高：“不就是一点钱嘛，我拿来用了，都要结婚了难道还分你我吗？”

“我妈留给我的吊坠，你弄去哪了？”顾知年语气低沉，吓得沈佳芮后退了一步。

但很快又理直气壮地说：“小雯那天看着好玩，就拿来玩一下，后来不小心弄不见了，大不了我再给你买一串好了，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好玩？”顾知年眼眶泛红，忍不住大吼道：“那是我妈留给我的遗物，你上哪给我买？”

沈佳芮顿时也来了气，指着他斥责：“你凶什么凶，我都说了小孩贪玩不小心弄不见了，你难道还要跟小孩子计较吗？”

“乱吃承志的醋就算了，现在连小孩你都要计较，真不知道下乡这段时间你都学到了什么！”

“你最好反省一下自己，以后要还是这样，你也别想跟我结婚了！”

“那就不……”

不等顾知年说完，房间门就被敲响了。

“佳芮，小雯说肚子有点不舒服，我这一个大男人也不知道怎么办……”

宋承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听起来焦急且无助，让沈佳芮的眼神瞬间软了下来。

她连忙赶去开门，从宋承志怀里接过小孩：“小雯别怕，有我在呢，我带你去卫生所看看好不好？”

宋承志看了一眼顾知年，有些为难地说：“佳芮，要不还是算了，我不想打扰你和知年的团聚……”

沈佳芮却连一眼都不舍得施舍给顾知年，抱着小雯拉起宋承志就离开了。

看着她决绝无情的背影，顾知年红了眼眶，流下了泪水。

原来他以为坚不可摧的爱，早就已经溃不成军了。

他开始收拾起这个家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些承载着有关于他们美好回忆的物品。

连同那个空了的盒子，连同顾知年对沈佳芮的爱，一起丢进了火光之中，一起被烧成灰烬。

沈佳芮一夜未归，顾知年并不感到意外。

在他心里，沈佳芮早已成陌路。

只是离开需要路费，他身无分文，报告也要等待半个月才能下来。

这让他想起了曾经在文工团时的工作。

尽管下乡的日子晒黑了，皮肤也粗糙了，但毕竟看家本领和底子都还在。

重拾好心情，打算去文工团报道。

只是衣柜里早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他珍藏着不舍得穿的新衣服都不见了。

这才想起，宋承志身上穿的不正是他的衣服么？

收拾齐整，衣服虽旧但好在干净整洁。

离开文工团两年，再回来顾知年心里感到莫名的紧张忐忑。

遇见的都是些不曾见过的新面孔，还在围着他小声议论：

“这人有点眼熟啊？”

“眼熟？这都快黑成碳了，看穿着就是个土包子，来我们文工团干什么？”

“我认识啊，这不是当年的团草顾知年么，以前老多姑娘喜欢他了。”

“笑死人了，就这样还团草呢，我们团里哪个男孩子不比他好看？”

顾知年没有理会他们的议论，自己不过是下乡劳动了几年，很快就会恢复到从前的模样。

更何况，自己也不是靠着外貌才获得团草的名号。

那些人的话没有让顾知年退怯，反倒让他更加抬头挺胸。

敲开团长办公室的门。




顾知年洗到天黑，鞋子还有一半没洗完。

房门被推开，宋承志牵着小雯如同进自己家一样，很自然地走了进来。

看见满身狼狈埋头洗着臭鞋子的顾知年时，他双手插兜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西装，嘴角勾起轻蔑的笑容。

“知年啊，你现在怎么沦落到给别人洗臭鞋子了？”

“不过也是，你现在没存款没工作，只能靠吃女人的软饭活着，不给人洗鞋子还能做什么？”

“佳芮也真是的，逛街时非要给我买一身西装，用的还是你辛苦攒下的存款。”

“你看一下帅不帅？佳芮看我的时候都呆住了，你应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吧。”

顾知年的手凝滞了一下，淡然道：“你们怎么样，不用跟我说，我没兴趣。”

“呵，装什么清高，你舍得放弃佳芮？她可是厂长，福利待遇好得不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装可怜让她心疼。”

宋承志很是不屑。

顾知年不由冷笑，扮可怜骗女人心疼，他还真做不出这么矫情的事来。

门外再次传来开锁的声音。

宋承志顿时蹲下，将盆里的水泼了自己一身。

待顾知年反应过来时，宋承志已经跪在自己面前，换上可怜兮兮的表情：

“知年哥，你别生气，这些鞋子我都会洗的，佳芮给我花的钱，我也会还给你的。”

“你...你别打我，我很快就洗完！”

沈佳芮快步赶来，将宋承志抱起紧紧搂住，顺带一脚踹翻水盆，脏臭的水淋了顾知年一身。

“顾知年！你有病是吗？非要让承志洗那些破鞋子！”

“这大冷天的，你把承志弄得浑身湿，你还有没有点良心了？”

“自从下乡回来，你变得越来越没规矩了，难道劳动都不能让你学好吗？”

顾知年淋了水，浑身冷得发抖。

他冷眼看着沈佳芮质问：“你要是真有心，可以去文工团问问这鞋子怎么回事，宋承志刚来，这怎么可能是他洗好的？”

沈佳芮神色缓和了几分，心里有了一丝松动。

宋承志却浑身颤抖着解释：“佳芮，洗鞋子是我应该做的，欠你们的钱我本来就应该还，知年没有欺负我，你别乱想。”

小雯也哭了起来，将剩下的脏水泼向顾知年。

“坏人，大坏人，就会欺负我爸爸！”

沈佳芮刚缓和的神情瞬间凝重起来，不悦地瞪着顾知年。

“顾知年，孩子都这样说了，你还有什么好狡辩？”

“难道你想说孩子也是在撒谎吗？”

“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这一刻，顾知年没了辩驳的力气和心思。

他知道，事实怎样不重要，重要的是沈佳芮想相信谁。

“今晚你把这些鞋子全都洗了，洗不完别想吃饭睡觉，这是对你欺负承志的惩罚！”

看着沈佳芮心疼宋承志的模样，顾知年心里一阵泛凉，眼眶也跟着红了。

真是可笑。

不管什么事，从不肯信未婚夫的话，却对姐妹的丈夫各种偏袒照顾。

既然如此。以后他也再不想争辩一句。




“团长，我来报道了。”

看见顾知年的到来，团长有些诧异，但还是客气地将他迎进来。

“知年，你之前不是让沈厂长给你提离职申请了吗？现在这是……”

顾知年顿时一愣，“什么？没有这事！”

团长难道不知道，演艺和唱歌是他的生命么，怎么可能会放弃？

“沈厂长说你回来了就准备结婚，她怀孕之后你还要在家里照顾她，厂里的事也需要你去帮忙，所以……”

团长很快就明白了事情的缘由，但也只好硬着头皮去说。

明明下乡前，顾知年就跟沈佳芮说好，回来之后还会回到文工团。

“团长，你知道我有多热爱演艺事业，任何人的决定都不能代表我，更何况这件事我根本就不知情！”

“而且我昨天还找您撤销……”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沈佳芮神情古怪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穿棕色西装的宋承志。

这西装正是原来放在顾知年衣柜里还不曾穿过的新衣服。

沈佳芮语气不悦地问：“你撤销什么？”

团长看了一眼宋承志和沈佳芮的亲昵姿态，再看顾知年的神色，自然明白其中的缘由。

“沈厂长，宋承志的妻子刚过世，你和知年的关系现在谁不知道，你找好事也该注意一下影响啊。”

团长这话一出，沈佳芮瞬间红了脸，宋承志却抢先开口：

“知年啊，你真是误会我和佳芮了，我一个大男人照顾女儿不方便，佳芮这才帮帮忙的，这些你都清楚的呀，怎么还找团长这样说我们呢？”

沈佳芮听完仿佛瞬间有了底气，看向顾知年的眼神也充满了厌恶：

“顾知年！你自己在外面一堆风流债就算了，难道还要污蔑别人也跟你一样么？”

“思想肮脏的人，看什么都肮脏！”

看着两人惺惺相惜的样子，顾知年已不想再去争吵，只是问道：

“沈佳芮，我根本没授意你帮我离职，你凭什么擅自做主？”

宋承志再次抢话：“知年，这事怪我，佳芮可怜我带着小孩还没有工作，不像你能被这么多人喜欢还有佳芮这么好的媳妇，这才给我找份糊口的工作，你要是觉得不对……”

说着，他眼眶泛红握着沈佳芮的手腕：“佳芮，要不这工作你还是还给知年吧，大不了我带着小雯去打点零活，给人擦擦鞋什么的也能养活我和小雯。”

宋承志一个大老爷们，在沈佳芮面前却总露出柔弱无助的样子，偏偏沈佳芮还就吃这一套。

当即就指着顾知年斥责：“顾知年，让你下乡是为了磨磨你的性子，谁知道你还是这么欺负人，我对你真的很失望！”

说完她拉起宋承志的手转身就离开，也不顾旁人都看在眼里。

目送他们的背影远去，团长也忍不住叹息一声。

“两个月前，团里有个话剧缺男主角，恰好你最合适，可没想到你没回来。”

“这是上面的任务，时间紧急，沈厂长听说后就把宋承志引荐过来，还说你暂时没这么快回来，顺便帮你提了离职。”

顾知年一下子没站稳，跌坐在椅子上。

以为美好的爱情已悄然腐烂，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也被随意弄丢。

现在就连最热爱的事业，都被曾经最爱的人亲手断送。

顾知年现在真正感受到什么叫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