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应宋知鸢不再和离。
她见我如此老实委曲成全，欣喜极了。
当夜便搬走了大部分的家当，跑去了顾宴离的府上。
我这时才知。
原来在水牢的这三年，外面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顾宴离，他娶妻了。
原是他爹想让宋知鸢死心。
却没想到，宋知鸢便是脸都不要，也要和顾宴离无媒苟合的来往。
而顾宴离的新妇，便被宋知鸢气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躲在佛堂诵经。
宋知鸢舍不得同我那隐姓埋名的两年平民生活，更放不下她死心塌地爱着的顾宴离。
而顾家，在顾老将军和顾家大郎打完一场胜仗回京后。
声望更比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百姓口中，无不有夸赞顾家的。
都快要把朝堂上的那位，抛在脑后了。
阿锦趁着夜色，带我见了那位嫡公主。
比起宋知鸢嚣张跋扈的性子。
她反而静得有些不起眼。
“萧公子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却蜗居在公主府里不见天日，实属屈才。”
这是宋初照的吹捧之词。
我伸手作揖，“公主谬赞，公主身边的能人逸士哪个都比我要强的百倍。”
宋初照朝我递来一杯茶。
“可有些事，他们做不来，唯有萧公子你可以。”
杯盏停在半空中。
我静看杯盏，又看了看宋初照。
她眼中带笑，却满是深意。
“故人刚好与萧公子有些渊源，今日为了那一桌子饭菜，可费了不少工夫，萧公子请吧？”
我的视线缓缓落在了一旁被帘幕遮挡的小桌上。
恍然间，我看到了那一道身影。
眼眶顿时湿热起来。
“谢公主！”
……
宋知鸢出府不过三日便回来了。
入府后的第一件事。
便是派人将顾宴离往日送的东西全部烧掉。
有下人眼拙。
拿出匣子里的一对儿泥娃娃。
二话不说，便将泥娃娃也扔了进去。
我刚巧出院子。
看到的便是宋知鸢瞪大了一双眼，二话不说地朝那泥娃娃扑了过去。
“公主小心！”
灼热的火焰烫伤了她的手背。
泥娃娃被她紧攥在手心里，却还是变了形。
“贱人！谁允许你烧了它们的！”
她气到发颤，腾出一只手，大力地扇在了婢女脸上。
“公主饶命啊！奴婢可是按您的吩咐——”
“来人，给我拖下去！把她的一双手给我砍了！”
我冷笑一声，走上了前。
大掌覆在了宋知鸢的手背上。
痛得她轻“嘶”了一声。
我敛眸。
“不过是一对泥娃娃罢了，放了她吧。”
“那可是你亲手为我捏的泥娃娃，是我们之间的定情信物！”
宋知鸢扬起脑袋看我，眼底竟还有些慌乱。
定情信物？
我心下觉得既是荒唐，也是可笑。
“你若喜欢，我再为你捏一个就是。”
宋知鸢执拗地扭过去了头。
声音有些怪异，“那不一样！”
我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后抬手，覆在了她的柔顺的长发上。
“乖，听话。”
刹时间，婢女们都倒吸了一口气。
头埋得死死地，不敢抬起。
仿佛此刻有人还在猜测下一瞬的我，会被骄纵的宋知鸢如何惩罚。
可偏偏，一声轻笑。
打破了此刻的僵局。
“放开她吧，若是没有驸马为你求情，你便是十个脑袋都不够赔！”
“谢公主！谢驸马！”
宋知鸢心情转而大好。
牵着我，就要往屋里走。
我沉着声。
想到了那日和宋初照的对话。
宋知鸢一脸心疼地摸了摸他受伤的右耳。
“当真听不清了吗？宴离你放心，我定会求父皇寻这世间最好的医师来给你瞧，只是现在，无论你再怎么恨萧谭，都不可将他轻易杀之而后快。”
顾宴离冷了脸，“为何？”
宋知鸢低头牵起他的手，朝着自己的小腹探去。
“你还不知，宴离你要当父亲了。”
顾宴离脸上惊喜交加，原本愤怒地一张脸忽闪而去。
“当真？”
“千真万确！”
顾宴离一把将宋知鸢抱住。
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
“那萧谭的确不能死！”
宋知鸢躲在他的怀中嬉笑。
我讥讽一笑，转身离去。
难怪了。
难怪她不许顾宴离将我杀了。
我若是死了，谁来给他们的孩子当爹啊。
顾宴离不肯娶宋知鸢最大的原因。
便是我朝规定，若为驸马，便不得入朝为官。
顾宴离原就是家中庶子，他本就不甘心。
更不可能为了宋知鸢放弃仕途。
到了夜间，宋知鸢撇下了顾宴离，留在了公主府。
她穿着薄如蝉纱的衣裙，跨坐在我的腰间。
“阿谭，三年未见，你一点都不想我吗？”
我伸出手，勾勒她的脸庞。
嘴角挂起一丝自嘲。
“想，怎会不想。”
我没日没夜的都在想，自己还有无出去的可能。
水牢里的水，冰冷刺骨。
如果不是靠着滔天恨意，我早就死透了。
宋知鸢褪下纱衣，一脸魅惑地朝我发笑，牵着我的手，抚摸她的身子。
我的手，顺着她的力道停留在了她的小腹。
我甚至能察觉到她身子猛然一颤。
下意识地想将我的手牵离那处，可却无法挪动丝毫。
“多大月份了？”
我缓缓开口。
宋知鸢慌了神色。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我轻笑一声。
“既是打算让我认下他，当爹的，怎么能不知晓孩子的月份。”
宋知鸢从我身上滑了下去。
正了正神色，“你偷听？”
我故作疑惑，“偷听什么？府医今日向我报喜，可我分明未曾与你同房，这喜从何来？”
宋知鸢虚喘出一口气。
收敛了神色，换上一副理直气壮。
“宴离他有大志向，我也不会嫁给他，可你不同，阿谭你身无长物且一无所有，我能给你锦衣玉食的生活，你只需在公主府内做个听话的驸马，照顾我和孩子，这不是件两全其美的事吗？”
我攥紧了拳。
“宋知鸢，我说我要同你和离，你以为我这是玩笑话吗？”
宋知鸢抬起我的手，贴在她自己的脸上。
愁苦之情，溢于言表。
“阿谭，我知道你怨我，或许也不肯相信我说的话，可我还是想让你知道，我心里是有你的。”
“郡乡那两年，我是真实快乐过得，那段时日，我抛却了无数烦恼，只做你萧谭之妻，可我太贪心了，我放不下宴离，你别怪我，我本就是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不想做选择，你别逼我好吗？”
“难道，你真的不在乎你阿弟阿母的死活了吗？”
瞳孔猛然放大。
“她们在何处？可还安好？”
宋知鸢纤细的手指，落在我的唇上。
“阿谭，只要你不再开口说要离开我，我便告诉你们她们在哪儿。”
“我为萧公子做了这么多，萧公子又要拿什么回报本宫？”
我转着杯盏壁端。
静默许久，一饮而尽。
“我用顾家和宋知鸢的头颅来换。”
顾家得势。
朝堂上下，无不有送礼入府的达官显贵前去拜访。
顾宴离虽是聋了一只耳。
嚣张的气焰却也跟着涨了不少。
顾老将军上书陈情，卸了他的军职。
却为他换来了御林军统领一职。
听闻这其中，他岳父一家帮了不少忙，出了不少力。
顾宴离便极给面子携妻回了娘家。
一住便是数日。
宋知鸢派去送信催回的人，统统被顾宴离给打发了。
她气不打一处来。
便收拾了东西回了公主府。
宋初照起初，并不相信我的话。
或是换了谁，都不会相信宋知鸢为了顾宴离将我关进水牢三年，那般残忍。
却还能说出，她喜欢我。
宋知鸢与我，好似又回到了在郡乡的时候。
从前，我之所以从未怀疑过她。
便是因为宋知鸢格外会演。
明明是金尊玉贵，备受宠爱长大的公主。
却隐姓埋名地和我躲在乡野间两年。
织布浣衣，从未有过一声抱怨。
榻上，她睡得酣甜。
一双手，紧紧护着小腹。
耳边是她那一句，看似安慰的话。
“阿谭，待这胎诞下后，我们便生个自己的孩子吧，到时候，将你阿母还有商儿一起接来，我们一家子，还像从前在郡乡那般生活。”
我哂笑一声。
“还能回去吗？”
她诧异不解，“为何回不去？我不会嫌弃你阿母的，她这个婆母，我还是认得。”
可我阿母，定不会再认她为儿媳。
翌日，我端着汤碗，从外间走回院中。
还未入院，便听到宋知鸢吵嚷叫骂的声音。
自从她有孕后，脾气就更大了。
“出去吧。”
我垂下眼皮，看了一眼手被划伤的阿锦。
“阿锦，若再有下次，本宫就将你卖到窑子里去！”
“不过是水凉了一些而已，何至于此！”
我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栗。
脑海里，回想到的都是那日，我阿母无助大喊我时的场景。
宋知鸢斜晲了我一眼。
“你护着她做什么？难不成你背着我和她有一腿？”
“萧谭，我警告你，你是我的人，若是胆敢背叛我，或是府内有些小贱蹄子敢生了二心勾搭你，我定不会轻饶！”
我将一碗豆花重重砸在桌面，转身就要离开。
宋知鸢走上前。
瞧见那碗豆花，眼神儿都变软了许多。
“别走！”
“你一早醒来，便是去为我做豆花了？”
豆花撒了许多。
她却小心捧起，拾起汤匙就要吃起来。
“公主！还没验——”
我冷眼看向她身边会武的宫婢。
没记错的话。
这人是顾宴离送来的。
“行了，驸马还会害我不成？”
“以防万一，公子叮嘱过的。”
我呵笑一声。
抢过宋知鸢手里的瓷碗，仰头便是一饮而尽。
我端起空碗，走到那人面前。
宋知鸢变了脸色。
我高高举起，怒摔在她们面前。
转身便出了院子。
临走时，屋内传来了清脆地巴掌声。
来人明显一怔。
“你怎知我会来？”
阿锦环顾了四周后，将大门关上。
她瞧了一眼我。
便从怀中掏出了许多瓶瓶罐罐。
“多谢。”
我艰难起身，顺势拿起伤药。
“你早知我不是宋知鸢的人？”
其实也不早。
只是在她尽心帮我找太医救治，又为我找了上好的金疮药时才怀疑的。
宋知鸢根本不在乎我的腿是否能好全。
对她来说，只要还活着有一口气在，就好。
阿锦叹了口气，“果然聪慧，未能入朝堂，属实可惜了。”
我并未搭话。
阿锦却轻轻一笑，“我家主子想见你。”
她背后之人是谁。
这也并不难猜。
当今圣上膝下只有两个公主。
宋知鸢是贵妃生的小公主，颇受宠爱。
反而先皇后诞下的长公主便没这般受待见。
据说，她在宫内的生活，亦是艰难。
只是我没想到。
夹缝求生的，原来不止我一个。
“何时见？”
阿锦愁的拧起了眉。
“你这般模样太过显眼了，待你伤好些吧。”
临走之前，阿锦又轻飘飘地落下一句话。
“这些药材，是我家主子为你寻来的，你大可放心用，千金难求，难买得紧。”
阿锦走后。
屋内又是一阵寂静。
我满心荒芜看着院外的杂草，心中却是抽痛万分。
我又想起了顾宴离口中说的那些话了。
顾宴离伤得不轻。
耳朵被我撕咬下了半块，能下床的那日，他冲进了公主府。
将我从榻上拽了下来。
挥起鞭子，怒抽了我十数下，仍是不解恨。
就在他拔剑要狠狠刺向我时。
宋知鸢猛地冲在了我的身前。
“你不能杀他！”
顾宴离一双眼睛，满是猩红。
“知鸢，你是在护他？”
“你在护他？你可知因为他，我成了废人！”
宋知鸢死死护着我，生怕有一瞬的分心，那剑就狠狠地扎在了我的身上。
我在她背后嗤笑，那笑容刺痛了顾宴离的双眼。
“起开！我要杀了他！杀了这个狗杂种！”
“顾宴离，你给我退下！”
顾宴离仍是未动，一双眼睛像是魔怔一般，看向我和她。
宋知鸢第一次在他面前，不怒自威。
“本宫是公主，你这是要以下犯上吗！”
“咣当”一声，剑落在地面上。
顾宴离不可置信地呵笑一声。
“对，你是公主，他是驸马，是我自不量力，是我犯贱！”
他脸色煞白，大步跨过，转身就出了院门。
宋知鸢缓缓吐出一口气。
脸色复杂地看向我，未发一言，追了出去。
我艰难起身，也趁人不注意，跟了上去。
“宴离，你听我解释。”
“宴离！”
“顾宴离，你再往前走一步试试！”
顾宴离气到红了眼，抬手快速擦过。
宋知鸢拉着他的衣袖，轻声叹气。
“你都是将军了，怎么还跟儿时一般沉不住气？”
“将军？呵，宋知鸢，你是明知故问地在羞辱我吗？”
“因为你的好驸马，我爹已然不再重用我，我本就不是嫡子，庶出的儿子，我费了多少力气才爬了上来，现如今我这般模样，你自然可以再去寻你的亲亲驸马，你们把日子过好了比什么都强，还管我做什么！”
产婆派了人出来，“驸马，产婆问，若是万一…万一的话，保大保小？”
我放下杯盏。
“这话她不直接问公主，问我作何？去问公主吧。”
我莞尔一笑。
我也很想知道，在此刻。
宋知鸢的良知，究竟选什么。
可不待我知晓答案。
宫里便派了人来。
领头的是陛下身边贴身伺候的侯公公。
我曾与他，在宋初照宫里，打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照面。
他冲着我，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里面是宋知鸢依旧痛苦难挨的叫喊声。
外间，是侯公公打开圣旨，一字一句宣读陛下的旨意。
“……宋知鸢不是皇室女，刘贵妃秽乱宫闱罪该万死！念及朕抚养宋知鸢多年，赐白绫一条，以死谢罪，钦此！”
宋知鸢痛苦地惨叫一声。
里间顿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没想到，她会选择保小。
宋知鸢唤我进去。
脚还未完全踏进，鼻腔便是涌上一股浓郁的血腥气。
宋知鸢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
身下的单子，早就被血浸透了。
“阿…阿谭，不可能的，我怎么不是父皇的女儿！”
我淡淡开口。
“贵妃嫁给陛下前是平安王的侍妾，她身边的婢女阿秀下狱前都招了。”
“不可能！怎会如此！”
宋知鸢面色苍白，满脸泪花。
手紧攥成拳，捶打床面。
后恍惚地看向我和身后的孩子，一脸期待，“阿谭！从前是我不对，是我的过错，我对不起你，我是活不成了，可我求你，可不可以不计前嫌将孩子抚养长大？”
宋知鸢气若游丝，却仍伸出手，想要抓住我。
我冷笑一声，此刻便是装也不愿意再装。
“宋知鸢，我也想啊，可是一个死婴，他如何长大？”
宋知鸢的眼睛猛地睁大。
“不…不可能！他怎么会死！”
宋知鸢强撑起身子，却重重翻倒在了地下。
我一个眼神过去，阿锦便将那个死婴抱到了她的面前。
“你喝了我那么多碗豆花，这孩子怎么可能活得下去？”
我笑出声，眼睛里笑出了泪花。
我抬手拭去。
“宋知鸢，你心痛吗？”
“可你这样的人，也配有心？”
“商儿死前的痛，你又可曾知晓半分？”
她含满了泪的眼睛猛地瑟缩，“你...你都知道了！”
“不可能，你怎么可能知道？”
我的确不可能知道。
宋知鸢和顾宴离隐瞒的那般好。
我被关押在水牢后，商儿便被顾宴离辗转送到了军营。
那里的人，见他长得比女人还要好看，便是各种侮辱折磨，更是拿他当军妓一般对待！
商儿死得痛苦，瘫在床上，一动不动。
屎尿摊了一床，无人打理，被发现时，更是一身蛆虫腐蚀啃咬！
“宋知鸢，我怎么可能会帮你？又怎么可能会将你们这两个畜生的孩子抚养长大？”
“你以为顾宴离是怎么爬上贵妃的床上去的？你再猜猜，你到底是不是陛下的亲生骨肉？”
宋知鸢瞪大了双眼满含不甘。
“你害我！是你害我！”
我抬手为她盖上棉被。
“知鸢，你太累了，休息吧。”
她想挣扎，却毫无力气。
我眼睁睁看着她，没了动静。
门外的侯公公，掩着口鼻蹙着眉。
探了探她的气息后，满脸笑意地点了点头。
“倒是省了些事。”
“萧公子放心，大公主特向陛下求了情，准了你和宋知鸢和离。”
我起身回礼，“谢过侯公公了，也烦请侯公公，替我谢过大公主。”
他轻轻一笑，未说什么。
却在走前，赐死了宋知鸢生前的一众心腹。
……
万树无多叶，千花试一枝。
我脱下大氅披在我母亲身上。
她冲我笑。
笑得像个孩子一样。
“捏泥人！捏泥人！”
“阿母，你乖乖地在此等候，我去给你做一碗甜豆花。”
我去也匆匆，归也匆匆。
端着一碗豆花。
却见亭下背对着我的女子，正弯着腰，撸起袖管蹲在地上，陪着阿母捏泥人。
“错了！错了！”
“是阿照笨，婶婶可否再教一遍？”
“陛下。”
女子缓缓站起了身，朝我轻轻一笑。
“朕也想吃爱卿做的豆花。”
“爱卿可愿为朕，做一辈子的甜豆花吃？”
（全文完）